一位法国画家的作品,画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共撑一把雨伞在街巷行走。其间有一缕凄楚的情思拨动我的心弦,不是因为画的技巧,而是这一对老年夫妇本身。
我想,这画的名字应该叫“相依”。
相依着走向老年、走向坟墓,并不是容易的事,有多少夫妇能相依到头,真正达到心灵与心灵互励互慰、息息呼应、合而为一、同归于寂灭?在西方世界更困难了些,相依,似乎属于东方的人情美,属于我国古老的传统伦理。
当我在街上看到老年夫妇搀扶着缓缓地行走,我便会投以敬畏的目光,仿佛正举行一个庄严而神圣的婚礼,却踏着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的节拍,油然地滋生时光易逝的哀戚感,哀戚中透着幸福。一位老太太曾向别人介绍她的老伴时说:“我是他的活手杖!”果真如此吗?那么他又是她的什么?
他是她的“擀面杖”吗?莫开玩笑,他俩谁也离不开谁。
然而这是不容易的。老天并不让人间圆满、个个相依。她的他先撒了手,或他的她弃世入土。即使他和她都在人间,却天各一方,形同陌路;或虽同居一室,心里却隔着厚厚的墙。
残年害怕孤独,孤独的境况是悲惨的,然而最可悲的却是表面“相依”而内心孤独,那比孤独者更孤独。
自从母亲去世,不到两年,家父明显见老,背伛偻了,耳朵背了,步履也踉跄了,本来絮叨好胜的老人,从早到晚地挑剔责怪老太婆,如今责怪谁呢?只得终日不发一言,仿佛原掩藏着八旬翁叟的模样,矍然察觉了。正如古典小说里常用的一句话:“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一个完全的强者,也许心灵不需要拐杖能支撑住,然而人都是不完全的,那缺陷的部分正需要填补,使之平衡。我父亲是个平凡的老人,没有说话的伴儿,向隅茕独,昼而复夜,缄默又缄默,白天尚可耐,如何度过睡眠少、易惊醒的漫漫长夜?
脖颈落枕了,腰直不起来,关节时而酸痛,呼老伴儿过来,揉揉捶捶,即使并不真解决问题,也是一剂精神的油膏,暂时滑润一下磨损的机械。就是十分健康,半夜里鼾声停歇的一刻,老伴儿若在,会梦呓般呼唤她的小名,推醒她:“喂,××,你醒着吗?”
另一位回答说:“听见了,听见了,醒着哩,啥事呀?”
“真怪,真怪,梦见了我娘……”
“哎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娘的骨头早烂没了……”
“你说怪不怪,偏偏梦见老娘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我爱吃糯米团子。从前我当姑娘的时候……”
从前爱吃的东西,在故乡一间什么什么店,什么什么楼,点了一样什么什么菜,说得起劲。他俩各说各的,也许风马牛不相及,却都向对方表示同情和首肯。一本详梦的小书,一副“通关”的纸牌,也足以使他俩讨论半宿。
并非有意去窃听,枕上的话传到你的耳畔,于是你会心地微笑了,为老年人天真的孩子气,为他们无意义却谐趣的谈心,断断续续的絮语所催眠,睡眼蒙眬地到梦的边缘。你以为是一对雨中的斑鸠嘟嘟囔囔的低语,诉说不尽琐细的往事,如扯不开的乱麻或故意搅和的话题。
于今,他独自醒来呢?又不自禁地呼唤另一位的小名:“喂,你醒了吗?”没有回答。醒醒吧,伴儿!和我唠唠嗑儿吧!哪怕争吵呢,争吵也是另一种谈心的方式哩!没有回答。他忘了,她已不可能,唯坟墓般的黑暗,座钟滴答,天人永隔。于是悲从中来,哽咽数声,长吁一口气,也就作罢。老年人挤不出眼泪。
即使伟人、学者、思想家、作家也不能免俗吧。最近读到韦奈同志的文章,回忆他的外祖父俞平伯老人在老伴去世后,异乎寻常的冷静,整日沉默,待更深夜静,才听到他自言自语,像在和老伴说话。唯其如此,更觉凄凉,正仿佛“七月七日长生殿”呢!
有一位市委书记,从20世纪60年代初掌权时,便能见到他有时和农村妻子一起散步,如今退休了,俩人相依着每天在公园的绿长椅上坐一个时辰。这位书记说不上有什么突出的政绩,却被市民奉为楷模,称赞传颂。“看看×书记,多好!人家这一对,啧啧,老两口准是好人!”遗弃发妻的陈世美式的干部最不见容于国人。其实当了陈世美,换个拿得出手的有文化的夫人又如何?就能白头相依吗?也许反而会更糟。
我还见过老两口在客人面前、小辈面前相敬如宾,互相称“您”,上楼下楼,老头儿并不使眼色,仅把胳膊肘弯一下,老太婆便主动将手伸入,何其亲密!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破绽,他俩的感情并没有交流,仅保存一种仪式而已。只剩下老两口的时候,便不再演戏,暴露了真面目,互相憎厌。老头儿埋头集邮册里;老太婆则到厨房和女儿絮叨。晚间铺被子也各铺一头,互不干扰……
相依难得,人生孤独!愿天下成眷属的有情人,相依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