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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学明
来源:知识产权出版社《娘》

  这是娘的第4次婚姻。

  在乡下,下堂的女人(即改嫁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随娘改嫁而来的孩子,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可我和妹的学习成绩偏偏最好,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山寨等于放了一颗卫星。

  继父也很高兴,时间长了,高兴也就没有了。他的孩子成绩不好。心不好的人常常在他耳边挑拨:你苦死苦活盘什么书?你个人(自己)的孩子读不得书,盘去盘来都给她的孩子盘了,她的孩子翅膀一硬就飞出去了,还认你这个后老子?你到时候两只手伸到灰窝里,什么都没有。

  继父讲:明天都不要读书了,跟大人上工去。

  娘讲:哪门不读了?

  继父讲:不听话,读什么书?我盘不起。

  娘讲:吃你好多?穿你好多?盘不起?

  继父讲:就是不准读了,我讲了算。

  娘讲:就是要读,你讲了不算。

  继父讲:我的儿反正不让读了,你的儿也不能读,一碗水端平。

  娘讲:你儿不读,是你儿啰阔(做事不认真),读不得书,我儿煞闹(了不起),读得,就是要读。

  这下戳到继父的痛处,他一直因为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抬不起头来。身前身后,他听到太多对我们兄妹的赞美,太多对他的儿子的贬损,娘这样讲,他对准娘就是一拳头。

  好,我儿是枉耽精(差劲的人),你儿是文曲星,我就是不准读!

  娘的嘴角破了,血流如注。娘立时像发怒的老虎,一口咬住继父的手,与继父厮打起来。

  放学回家时,我经常看到娘跟继父或寨上人吵架,却从没问过娘为什么跟继父和寨上人吵架。我总责怪娘,却从没想过娘吵架、打架是为了我们兄妹不被人欺负。老牛护犊不惜舍命的娘,是在牺牲她的尊严来争取孩子的尊严,用她身心的痛苦来赢取孩子的幸福。

  我想,伙伴们之所以不和我们玩,是因娘不跟大家搞好关系。再就是,我和妹成绩都太好,老师天天表扬,伙伴们嫉妒。跟伙伴们的那道鸿沟,我得想办法填。

  于是,打球。

  时我故意给伙伴们输球;赛跑时我故意崴了脚落在伙伴们后面;考试时我把答案偷偷告诉伙伴,自己故意做错,让伙伴们也得几回表扬。

  为了讨好继父的儿子和伙伴,我还卑躬屈膝地背他们上学放学。

  有一次放学后,我们一群孩子还舍不得转到屋里,在学校里玩。我们猴子一样爬上高高的屋梁,看哪个敢跳下来。结果是哪个也不敢跳,就是我一个人一连跳了好几次。

  继父的儿子一个劲地鼓掌叫好:你看你们有什么用?就学明胆子大,是英雄。

  其他的人也跟着鼓掌叫好。

  我感觉大家接纳了我,越发快乐、来劲,对着继父的儿子感激地笑。哈里哈气(傻乎乎)地,爬上房梁又跳了几次。

  继父的儿子似乎还未尽兴,又提出比力气大,摔抱鸭子(就是摔跤)。继父的儿子讲:你狠,你一个人摔我们大家试试?

  我平时力气大,加上刚刚从高高的屋梁上跳下来的那种英雄气和骄傲劲,满口应承。于是来一个我放倒一个,来一双我放倒一双。一个一个全被我放倒。继父的儿子见难不倒我,又讲,你那么狠,你躺到地上让我们压,有本事你翻起来,那才叫狠!

  3个人压在我身上,我不费吹灰之力翻过身来,把他们一个个撂倒在地;6个人压在我身上时,我费了点力翻过身来;当十几个人使劲压在我身上时,我虽然能够动弹,却始终未能翻身。

  僵持了半个小时后,我还是翻不过身来。站在一旁的妹急得大哭,上前扯住大家,要大家放开,可大家都在征服我的胜利喜悦中,哪里肯放。妹只好赶忙跑到屋里把娘喊来。

  看到我被十几个人压在身下,娘气不打一处来,顺手绰起一根棍子,朝十几个孩子一顿乱扫,把孩子们打得七零八落,然后又给我一顿猛打。人家喊你跳楼你跳楼!喊你吃屎你吃屎!你一天到晚还背起人家打窝螺旋(打转转)!你骨头贱,打死你!

  娘不是心狠,是要我长记性。事后孔家大婶娘的二女儿告诉我们,继父的儿子要比跳房梁和摔抱鸭子,是事先预谋好的。继父的儿子就是想把我害死。

  当娘得知我没有骨气地讨好伙伴时,更生气,又把我绑在柜子上狠狠打了一顿。娘讲:人从小就要有硬骨头。你骨头软,我把你打硬起来!

  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好孩子坏孩子,孩子的好坏都是大人教出来的。这就是娘经常讲的“跟好人成好人,跟着瞎子扯倒琴”。

  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好孩子坏孩子,孩子的好坏都是大人教出来的。这就是娘经常讲的“跟好人成好人,跟着瞎子扯倒琴”。

  我在孤独中变得自闭,也在孤独中变得坚强。我做人的骨头,一天比一天硬起来,直到堂堂正正,宁折不弯。

  娘与继父整个家族的战争,发生在我10岁时的深秋。

  那天,放学回家的我们忽然发现路边的羊屎泡(一种野果)一夜间红了、熟了,欢呼着扑进了满山绿色。

  伙伴们蜂拥上前,摘啊,抢啊,一边往口里塞,一边往书包里装,还一边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你喊这蔸是你的,他嚷那蔸是他的,抢得手忙脚乱,欢快无比。继父的儿子依然容不得我,邀了几个亲戚的孩子,扑向我这蔸,抢我的地盘和羊屎泡。抢不赢时,他们就拽下羊屎泡,往我的头上猛扎。羊屎泡是一种长满刺的灌木,那一排排的刺,锯齿一样,尖利无比。我站在地势较矮的坎下,他们站在地势较高的坎上,拽下的羊屎泡树枝,刚好直击我的脑袋。他们一下一下地猛拽,刺一排一排地扎进我的脑袋,虽然很痛,但我满不在乎。我要多抢一点,好给我妹和娘。我不晓得鲜血早已把我的头、脸和脖子都染遍了。直到大婶路过制止,他们才停止了对我的进攻。那位大婶赶忙扯了一把草药,用嘴嚼烂,敷在我的头上。

  当我裹着一阵深秋的寒风像个血人滚进家门时,娘的惊讶和震怒可想而知。娘一边大哭,一边端来水给我清洗一头的血。一盆的血水,仿佛不是羊屎泡刺扎出来的,而是娘心里流出来的。当娘看到我的头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断刺时,娘大哭。那刺,一截截扎进了我的头皮,也扎进了娘的心里。

  我担心娘跟人拼命,被打吃亏,就怎么都不肯讲是谁干的,而是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

  小孩的谎不是天衣,娘很快就晓得是继父的儿子干的。娘冲到每一个参与“残害”我的孩子们屋前,叉腰大吼:有娘养无娘教的,你们喊人谋我儿的命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谋我的命!我把命送上来了,你们有本事就谋!

  自知理亏的人家,起先不敢接嘴。见娘越骂越起劲,就开了门来,对娘一顿猛踢猛打。人家人多势众,对付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就像对付一只小蚂蚁。

  娘身上的血和伤,当然不会换来继父的同情。那些都是他的亲戚,他不会为了娘去找他们算账,何况他的儿子是主谋。这个寨子除了孔姓人家,全是亲戚。因为山高路远,男不好娶,女不好嫁,就一个寨子之间相互结亲,一个寨子都是扯葛藤动一寨的亲戚了。

  继父不但不教训儿子,还狠狠地把娘打了一顿。

  娘像一只孤苦无助的羊,被狼群撕咬得伤痕累累,倒在地上。

  就这样一次次争吵。

  就这样一回回挨打。

  内外交困的娘终于觉得自己救不了孩子,成不了孩子的靠山,娘选择了逃避和死亡。娘想,她一死,我和妹就成了孤儿,我和妹就是党的孩子,政府的孩子,就没有人敢欺负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娘拿了一根绳索,走到屋后上吊了。幸好我和妹及时发现,行将赴死的娘,被我和妹的眼泪救活。

  为了我和妹能够读书,娘和继父离了。

  离了3次婚的女人再离,在农村将意味着什么。

  娘跟继父离婚后,没马上搬走。我们还跟继父同在一个屋檐下,法院判的,继父再不乐意,也无可奈何。

  两家人分开了,两家的日子却连起来了。哪个屋里炒了一点好菜时,都会分一点给对方;哪个屋里什么没有了,另外一屋就会借给对方或者送给对方;哪个屋里大人出远门没有转来,另外一屋的大人就会主动照顾小孩的吃住。继父跟娘也不吵架、打架,相互客气了。继父的儿子也不跟我斗气赌狠,经常在一起玩了。吃完饭,两家人会坐在一起聊天,讲家长里短,讲是非小话,娘和继父还会轮流给我们摆龙门阵、讲故事。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潭深水,我们只能在水边踏浪、嬉戏,而不能在水里泛舟、游泳。我们只要不往深处走,就不会被卷进漩涡,不会被淹死。两家人原来水火不容,可能就是把生活之水蹚得太深、太浑,全是漩涡了。

  相安无事且有点其乐融融的生活,使得继父想跟娘复婚。向汉英大婶娘也劝娘跟继父复婚。但娘似乎已经看懂生活了,娘不想打破这种平静,更不想破坏我和妹难得的快乐生活。几次婚姻,让娘彻底明白,男人并不是女人唯一的天,婚姻也不是女人唯一的山,女人的一生不是男人和婚姻就可以庇护和依靠的。当男人和婚姻都靠不住时,女人只能靠自己。女人只有从男人的怀抱和对婚姻的幻想与依赖里走出来,才会变得身直骨硬、扬眉吐气。为了孩子,娘宁愿吃更多苦,也不愿孩子受一点委屈和磨难。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3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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