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的园丁正在花园翻地,我问他:“你愿不愿意要点花籽种在你房前?”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用力掘着地。“穷人种花没有用,”他说,“那都是供有钱人玩赏的。”
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我要种点菜。”园丁的回答很干脆。
无疑,中国的穷人干什么都讲求经济实惠。
中国并没有在那些名胜古迹中表现自己,即使在北京,我们看到的也不是名胜古迹:紫禁城、天坛、大清真寺……都是中国人根据生活的需要逐步建起来的。那是为他们自己建造的,根本不是为了吸引游客或是赚钱。
这堵临街的灰色高墙,气势森严,令人望而却步。但如果你有合适的钥匙,或许可以迈进那雅致的庭院。院内,古老的方砖铺地,几百年的脚踏足踩,砖面已被磨损了许多。一棵盘根错节的松树,一池金鱼,一个雕花石凳,凳上坐着一位鹤发长者,身着白色绸袍,面相庄严,有如得道高僧。在他那苍白、干枯的手里,是一管磨得锃亮、顶端镶银的黑木烟袋。倘若你们有交情的话,他便会站起身来,深鞠几躬,以无可挑剔的礼数陪你步入上房。二人坐在高大的雕花楠木椅子上,共品香茗;挂在墙上的卷轴古画会让你赞叹不已,空中那雕梁画栋,又诱你神游太虚。美,到处是美,古色古香,含蓄优雅。
我的思绪又将我带到了一座寺院。寺院的厅堂虽然宽敞,却有点幽暗。堂前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整日沐着阳光。空地上有一个用青砖垒起的花坛,漫长的岁月,几乎褪尽了砖的颜色。每至春和景明,花坛里淡红色嫩芽便破土而出。我五月间造访时,阳光明媚,牡丹盛开,色泽鲜艳,大红、粉红红成了一团火。花坛中央开着乳白色、淡黄色的花朵,煞是好看。花坛造型精巧,客人只有从房间的暗处才能欣赏到那美妙之处。斯时斯地,夫复何求?夫复何思?
我知道有些家庭珍藏有古画、古铜器。一些无知的年轻人,或者为贫困所迫,或者是因为粗心大意,竟学会了拿这些文物去换钱。
外国对中国犯下了种种罪行,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对中国美的掠夺。那些急不可耐的古玩搜集商,足迹遍及全球的冒险家,还有各大商行的老板,从中国美的宝库中掠夺了不知多少珍品。
此外,中国年轻的一代中,很多人的思想似乎尚未成熟,他们的表现让人惊愕。他们怀疑过去,抛弃传统,也就不可避免地抛弃旧中国那些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去抢购许多西方的粗陋的便宜货,挂在自己的屋里。
前几天,我去了一个中国着名现代画家的画室。看着那一幅幅广告画,一幅幅俗套的健美女郎像和那用色拙劣的海上落日图,我的心直往下沉——一堆粗制滥造的油画!但是在画室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我发现了一幅小小的水彩画。那是一条村巷,在夏日黄昏,弥漫着淡蓝色的雾,一些银灰色的斜线划过画面。从一座让人感到亲切的小屋的窗口,闪出微弱的烛光。一个人孤零零的,手撑油伞踽踽独行,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他那摇晃的身影。
我转过身来,对画家说:“这是最好的一幅。”
他的脸顿时明朗起来。
“你真这么看?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我以前每天都看到的故乡街巷,但是,”画家叹息一声,“这是我为消遣而画的,这画不能卖掉。”
倘若一定要我找出中国之美的瑕疵来,我只能说它太隐逸、太高雅了,多数平民很少能享受,这美本来也是属于他们的,而那些公侯之家或宗教团体却将它据为己有,许多人无法获得审美知识,因而无法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几百年来,那些极为贫困和没有文化的人们,只能默默地降生,又默默地死去,对那种妙不可言、令人倾倒的美漠然视之,无动于衷。追求美成了贵族社会、有闲阶级的特权,穷人则认为那只是富人的消遣,与自己无缘。
普通中国人需要培养审美情趣,去发现他周围有待挖掘的美。
前几天,我把这个想法对我的中国老师讲了,他随口讲了一句:“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我想是这样的。
然而,我相信我的园丁昨晚美餐了一顿。当时,他在草坪上快活地干活,我则坐在竹丛下沉思。突然,一片奇异的光彩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抬头一看,西天烧起了绚丽的晚霞,令我心驰神往。
“噢,看那!”我喊道。
“在哪儿?在哪儿?”园丁紧紧抓住锄把叫道。
“在那儿。看那颜色有多美!”
“哦,那
呀!”园丁却不胜厌恶地说,弯下腰继续修整草坪,“你那样大声喊叫,我还以为有蜈蚣爬到你身上了呢!”
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爱美要以填饱肚子为前提,再多的美食家也只是美食家。此外,如果我的中国老师讲的那句话绝对正确,那我该怎样解释下列情况呢?那又老又聋的王妈妈,可怜的寡妇中更可怜的一个,整日里靠辛辛苦苦为人缝衣换碗饭吃,然而,她桌上那个有缺口的瓶子里,整个夏天都插着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鲜花。当我硬是送她一个碧绿的小花瓶时,她竟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还有那个小小的烟草店。那位掉光了牙齿的老店主,整天都在快乐地侍弄陶盆里一株不知名的花草。我院外的那位农夫,让一片蜀葵在房子四周任其生长。还有那些街头“小野孩儿”,也常常害羞地把脸贴在我门上,向我讨一束花。
我认为每个儿童的心田里,都能播下爱美的种子。尽管困苦的生活暂时会将它扼杀,但它是永生不灭的,有时它会在那些沉思冥想的人的心田里茁壮成长。对这些人来说,即使住进皇宫与皇帝共进晚餐也远非人生最大乐趣,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满足,除非他们以某种方式找到了美,找到人生之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