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在灯下想着父亲。
在灯下,我翻阅《滇西抗日血战纪实》,想起抗战后期,父亲在五十四军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的经历,又在一段段硝烟文字中看到他当连长时的身影。
卢沟桥事变,父亲被拉夫出川。在上海的交通壕沟里,他搬枕木,抬铁条,赤足行于棉花田时被长铁钉贯穿脚板。守卫南翔桥一役,他们以汽油、稻草设防,火焰冲天中父亲凭一挺轻机枪击退一排敌兵,从而当上中士班长。
在这之前,他是效法桃园三结义仁字旗下的“袍哥”,是陈家山拥有一家木厂、一大片梯田的三少爷,是长江上游忠州水岸贩售川芎、虫草、贝母的商旅。民国初年的四川,军阀争夺地盘,土匪收粮收饷,父亲白天上私塾,夜晚逃土匪。及长,进过“边防一路军事学校”受训,也参加过川军。原有机会保送中央军校,却随一陕西人学铸币,荒游各地。等积攒了钱想回家,不料夜半发生如《石壕吏》中“有吏夜捉人”的情景,父亲领了一套粗布军服、一个新编的队号,被直拉到上海,从二等兵干起。
我在灯下想着父亲辞世前的几年,由于握笔的手颤抖,不再写字、写信,长日坐在背窗的一张躺椅上,一摇一晃地假寐。屋里没开灯,有些暗,他的脸背光,更显模糊,总要靠近才知道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额头满载岁月的疲惫,薄唇紧抿而微凹,浑然不觉客厅人声的喧哗。假日,我想带他外出走走,多半时候他回答:“带你妈妈出去散散心吧。我留着看家!”“随他!”母亲往往赌气道,“一辈子就只喜欢和外人在一起。”外人,指的是父亲的旧日同袍。
我知道,母亲并不了解父亲。一个生于四川,一个长于山东,因战争逃难而结婚。婚后没几日,军人父亲即开拔上火线,年轻的母亲随一群眷属辗转流徙,先到台湾,半年后才遇见凭一纸路条中途逃亡海南岛、渡过海峡寻来的父亲。命运曲折,生死折磨,会使一个人的心房像层叠的蜂巢,只是一格一格储存的不是蜜,而是苦楚的沉淀。问题是谁能挣脱现实的捆束,带老去的他回到青年人生还没有开始碎裂、憾恨还来得及收拾的时代?
1987年,“政府”宣布开放探亲,我计划陪父亲回四川。有一天,他在同样未开灯而昏暗的屋里,讲了一段令他一辈子怆痛的恨别。
“1938年,最艰苦的作战期,日军攻下九江、马当,国军在江西与湖北交界筑防御工事,日军随即又从武汉背后来袭。你祖母病危,家中连催9封信。信我全未收到,只字不悉,直到战事告一段落,无意中听一文书提及……”
父亲用四川话讲武汉失守之际鄂北那场战役。国军在武汉整训,他代理排长,由徐家棚东行,渡江,防守田家镇,隶属五十四军八十三团第三营第九连。“在敌机舰炮轰击及毒气危害下,苦战兼旬,伤亡极大。9月底,九连奉命掩护五十四军全军撤退,在江边的山头布下3个排,各领一挺机关枪……”
我讶异已隔了半个多世纪的事,他仍分明记得,如乡音,如不断温习的郁结。
“天麻麻亮时,哨兵传报,江上有一群鸭子。”父亲用望远镜凝望,发现日军上百辆水陆两用装甲车浮在微明的江面,很快就会靠岸。国军在江边挖有3公尺宽的暗壕沟,装甲车上岸将被陷住,暂时可以挡一阵。他重新查看自己这一排构筑的工事:机枪在石崖底下,洞口有一大丛黄金柴掩蔽,射击及装弹匣的人都可躲在洞里。阵地前另有一条河,听到河里涉渡的声音,机枪即“叭、叭、叭”三发点放。由于有黄金柴挡烟,敌人不易发现机枪的位置。
雨越下越大,天虽放亮却仍阴晦,隐约可看见远方山丘有日军出没。突见两名岗哨踩水往回跑,紧急报告:敌人已连夜包围此山,排哨已被俘,他二人因外出小解而得以突围。
“不一会儿,日机临空,机关枪、六〇炮一起开打,阵地几乎被翻过来。从拂晓至入夜,连长负重伤,生命垂危,另两挺机枪没了声息。”父亲说,“后来只剩我这一挺机枪还维持点放,一整天有枪响,敌人的部队不敢贸然扑前。”山野无丝毫虫鸣声,只有人的哀号、呻吟断续起落。他想起渐渐沉寂的另两个排的阵地,前一夜还传出苍凉的三弦。衣裤被雨水浸透,一阵阵寒意令全身更加酸痛。
夜更深时,有同袍伪装喊话:“陈连长!把你的机枪连拉到河边防守!”目的是假造出一个营的声势。其实父亲所在排的阵地只剩一枪、两人。“叭、叭、叭”,他以三发子弹点放作答。不久,后山团防部派的中尉副官循声而至,手持黑巾遮蒙的五节电筒,问:“还有多少人?”说是奉团长令来查看。“还有两人。”父亲说。
“团长命令撤守,但必须找齐三挺机枪带回。”
凭记忆的方位,父亲带头,与副官及弹药兵推开阻路的尸体,摸黑寻找。其中一挺机枪枪管还是烫的,上头血糊糊地俯伏着一个牺牲的弟兄。好不容易把机枪找齐,一人扛上一挺。原本通过山腰的竹林即可到达后防,但此刻日军不断以燃烧弹轰击,火光通明,截断了他们的去路,只得绕道,将30分钟的路程延长成3个钟头。途经一座小庙,体力实在支撑不住了,有人提议休息片刻。结果一坐下,3个人全睡着了。
讲述至此,父亲起身开灯,上厕所。我记得他曾透露,少时遇一麻衣相士,说他两眼间凹下,乃山根薄弱之相,没有凭依。又说他活不过31岁,正应了1938年这一年父亲的虚岁。
“朦胧中听到大队人马走过的声音,军靴喀哩喀啦地响在碎石路面。是日军……”父亲形容,那声音像直接踩响在鼓起的耳膜、跳动的眼皮和脑神经上,三人不约而同地坐起。中尉副官禁不住牙齿打颤,弹药兵抓起枪想往外冲。父亲伸手制止,等敌兵最后一小队通过,三挺机枪往地上一架,密集地卷起一排弧形火烟。敌人沿右边大路逃窜,他们则乘隙扛枪从左侧干河沟退走,直奔团驻地张家口。天亮以前枪声不断,野地不时爆燃开照明弹。
“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尖石扯得稀烂,血迹、灰土和汗水混黏在一块儿。人人脸色灰败,我嘴巴干得厉害,长满了火疱,挤不出一点口水来。归队时,发觉全连只剩下7个伙夫、5个传令兵,连同前线回来的我和弹药兵,计14员。上级从别的连调拨来两人,计16员,新编成一排。全军再度退往蕲春、黄冈时,已是10月上旬。团长再度命令新编的我们这一排留守,阻截日军!”
父亲说,拿下棋打比方,这一排就是一颗牺牲子。结果这回敌人没从正面攻打,而是绕过隘口,直接干上了主力部队。虽然这一年子弹曾划破父亲的后颈,但命还是侥幸地保存了下来,难过的是,在老家想儿子哭瞎了眼的祖母却先走了!
“家里寄的9封信,您都没收到?”我问父亲,“还记得信的内容吗?”
“军中怕影响士气,全扣了。信是你姑妈写的。第一封信说:妈妈病重,请赶紧回来服侍汤药……第二封信说:妈妈成天念你之名,茶不思饭不想,喃喃道:‘家亨,哦,家亨回来了!’有时精神错乱,四壁乱摸,放声大哭。第三封信说:妈妈走了,丧事由前妈生的大哥、二哥变卖家产操办……第四封信说:你的孩子死了,你的妻子谭氏改嫁,你在国而忘家亡家……”
泪水在父亲眼眶里打转,他的声音开始嘶哑。出川前父亲原已结婚,育有一女。不过年余,女儿竟然饿死,妻子被逼改嫁,古往今来乱世中人的遭遇何尝有异。
往后几封信,姐姐气急地质问他:怎忍心不回信?为何不回信?且追问部队,这人是否已阵亡?果然已死,死在何处?当部队转进湖南常德时,又来一信说,欲前来接陈家亨的灵回乡。这时父亲才看到信,他写报告给团长说,战事已告一段落,必先齐家才能报国,要求请假回乡祭母。
团长说:“战事半个段落都没有,任何人都不能请假。即使让你请假,你回得了四川吗?到处都在征兵、募兵……”
父亲的部队从湖南搭货车两日夜到广东,从广东徒步一月余至广西,再从广西徒步40天到云南。其间补给不足,水土不服,士兵精疲力竭,拉痢,又患夜盲,散失近半。而抗战八年的时间也才过一半,距反攻腾冲、血战滇西还有3年。
今夜我在灯前记下这一鳞半爪,想到父亲晚年的无语,很像杜甫《垂老别》“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描写的心理:人生离合,哪管你是老年还是壮年,从此与家庭决绝,肝肺为之痛苦得崩裂!
1988年5月,我终于陪父亲回到他阔别50余年的家乡。人事全非,亲长无一存者。又过14年,他卸下身心重担,埋骨于台湾北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