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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的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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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翼如
来源:《人民日报》2013年5月4日

  英国某家报纸曾给读者出了个讨论题:这世界的问题,出在哪里?

  结果最简短的,是作家切斯特顿平静的回答——“亲爱的先生们:在我。”

  就这几个字。一针扎准了痛穴。

  有一年全国两会期间,一个小学生发表了一封公开信:《我没有童年》。

  在一片对“外因”的讨伐声中,我周围却有一拨妈妈,以敢让自己触礁的勇气,站出来说——“对不起孩子们:在我。”

  中国的文化里,缺乏足够的自省力。如果一切都是体制之过,那么,构建这体制的人到哪里去了?

  对童年的亏欠,谁来说一声“对不起”?

  临近母亲节,有妈妈在写“病了的母爱”。

  不用说,天底下最疼孩子的是妈妈。可今天的妈妈,知道孩子哪儿疼吗?

  忽然听见孩子们背地里扎堆喊“疼”——

  “父母皆祸害”——是某个网络论坛发出的痛陈之声。参与这个论坛的孩子,一下子冒出来好几万!一幅题为《母爱》的漫画:妈妈伸出手臂抱住孩子,怎么爱他都不够,干脆化身千手观音——无数臂膀环绕起爱的暖兜。孩子如同掉进蛛网,挣扎不得。

  病了吗,母爱?

  母爱,本应是温暖传递的一环。从前说起母爱,人们容易想到棉花。领受布衣的柔软,感觉棉被的慈祥。你会看见门口遮阴的老树,灶里烧煮的南瓜。母爱,把人安顿得很平和。

  从前的妈妈,像一个自然形成的村落,有植物的滋润气息,鲜亮、清香。檐下一兜兰草、木盆、农具……萝卜青菜也好,歪瓜裂枣也罢,都是大地的孩子,一个也不会被忽略。可城市化的进程,把村落变成了大厦。妈妈住到楼里,空旷的客厅,水晶吊灯缺少温度。院子的栅栏,围着些奇花异树。无名草木似乎消失了一般。

  如今母爱的流行模式之一,是横刀立马的“中国虎妈”,举着儿女第一的记分牌。

  爱默生说过,成功,如流感一样,是一种侵袭所有体质的疾病。

  病了的母爱,感染了一种“病毒”——迷失于数字化的伪成功。忘记了数字背后的孩子,忘记了——你的孩子只有一个童年。

  病了的母爱,有火烧火燎的倾向,对孩子过度介入的趋势。妈妈在分数竞争中奋力参与,脚步是匆忙的,目光是焦虑的,身影是慌张的。很有点刹不住车似的失控感,好像一松手就出局了……

  据一项调查显示,现在百分之三十的妈妈,将自我价值建立在孩子的成败上。比如“直升机”妈妈——一种新类型的母爱:妈妈像直升机一样,时刻在孩子周围盘旋。通常“头上顶雷脚下带火,功架到位身手利索”,会突然从空中俯冲而下,解决孩子的问题。还有所谓“护墙型”妈妈,“套娃式”妈妈……

  “祸害”一词,同样触疼了许多妈妈。孩子感觉到疼,妈妈却弄不清疼的来处。

  这是一个疼痛的“链接”——妈妈也感觉到不间断的疼,真说不清,有多少伤疤纵横在心。孩子或许是你最大的快乐之源,也可能成为你最大的疼痛之根。

  对妈妈来说,孩子的生存前景和生命需要之间太难平衡。

  中国很少有人知道,美国现在最具特色的高等学府,有着世界上最破旧的学校大门。门槛却比哈佛、耶鲁大学还高——这就是“深泉学院”。

  我儿子学校有个同学,打算放弃哈佛、耶鲁大学,去这个优秀学生的乌托邦。

  瓦尔登湖边,似乎出现了新一代的梭罗。

  “深泉学院”的创办人卢西恩认为:物质世界充满罪恶,真正的人要倾听荒漠。沙漠有一种深沉的人格,如果你专注地侧耳倾听,就能捕捉到它的声音;如果你正为物质奔忙争斗,那么就听不到。

  以分数来衡量成功的单一标准,很容易忽略孩子的心灵成长——那种施予爱和同情他人的能力,对美和快乐传递的能力……而这一切才构筑了成功的精神维度!

  那次和友人一夜长谈,问及她可打算要孩子,她竟然脱口道:这年头哪敢要孩子?不是说养不起,而是——你扛得起一个生命的成长之疼吗?世界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多变,妈妈从来也没像今天这么难当!

  被称为“世界第一女记者”的法拉奇,“穿梭于人类敌对行为的硝烟之间”,几乎成了勇敢与正义的象征,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顿时变得十分脆弱,“仿佛一颗子弹击中了我,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可怕的问题:你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天你会带着责备冲我哭喊: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希拉里干脆引用一句非洲谚语:养育一个孩子,要举全村之力。她说如果你想在美国任何地方打开愧疚的闸门,那就谈孩子教育吧,这话题能把我们很多矛盾的感情引发出来。

  我亲历过一个母亲的酸甜苦辣,在求助的漫长过程中,明白了得病的不只是孩子,更是妈妈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身的黑夜。早就有人指出了“我们身上的鬼”,那就是“人在人上”。

  细观妈妈们的内心,大都有“鬼”:太渴望孩子成功。这本来也正常,该质疑的是成功的定义,仅仅是高分、高薪、高人一头吗?

  某些“祸害”,是不是这“鬼”闹的?成功学大行其道,病了的母爱,是不是隐形推手?

  记得有一天,和我斗气的儿子扔过来一句话,硬邦邦地砸疼了我:听说过吗?有一种毒药叫成功!

  毒药?

  毒着呢,它逼你交出整个童年。

  难道你不想成功?

  假如我对自由的向往,超过对成功的渴望呢?假如我只是一辆自行车,你为什么指望我成为一列火车?与其变成气喘吁吁的火车,还不如做慢慢滑行的单车,至少我是快乐的。

  如今一些女孩,不是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

  嗨!成功是人一辈子的毒,戒也难的。我单车单骑可以吧,自己运送自己可以吧。都做人上人,谁做人中人?

  我后脖一阵发凉。

  惊讶于卡夫卡的洞见:以睿智的目光重新打量生活道路,可看到最坏的事情,并非识破显而易见的恶行,而是看穿那些曾经认为是善的行为。

  眼前闪过市场热销的《成功学》、《名人堂》……哈佛大学一位财政专家算了另一笔账:如果要用市场营销的方式让孩子在小、中、大学等都取得名次,可太不简单。如此下来,就是经销他们的灵魂,这会摧毁他们整个人生的意义。

  由此看到孩子内心的艰难处境。那疼,不是踢球受伤的疼,而是他们目光中的硬,身体上的紧,童年的缺失……

  史铁生一再说到心魂的黑夜:写作……是探访心魂的黑夜。

  真正的拷问,在于能否撕开自身黑夜,承认心里有“鬼”,并对孩子说出生命真相。

  今天缺少的,不是虎妈,而是更多的正常母亲。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3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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