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一本女儿讲述与纳粹妈妈之间故事的回忆录。作者4岁时她的妈妈就抛夫弃子加入纳粹军团,作为在纳粹政治体系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爪牙,她身上浓缩了极权统治的所有邪恶特征,没有爱,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没有亲情,只有仇恨,对犹太人、对异类刻骨铭心的仇恨。
维也纳,1998年10月6日,星期四。在旅店里。
今天,妈妈,27年来第一次,我就要与你重逢了。经过这么多年,你是否还不能体会自己给子女们带来了多么深痛的创伤?我一夜无眠。天就快亮了,我打开百叶窗。晨曦如同一层明亮的薄雾,笼罩在维也纳的屋顶之上。
我感到内心一阵煎熬,禁不住回想起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是在1971年,是我们分别30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当时,我得知你曾是党卫军的成员,这个发现令我无比痛苦,至今想起来都感到心惊胆寒。
可是你丝毫不感到后悔。无论是对过去,还是对你曾经从事的工作,抑或是对那个无比恐怖的杀人工厂——作为那里的模范工人,你至今洋洋自得。
看到外孙,你是那么冷漠。这个男孩用那么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你,你却不愿给他哪怕一丁点儿外祖母的慈爱,正如当年,你最终使我完全失去了母爱一样。因为你根本就不愿成为妈妈。我和弟弟出生后,你总是把我们交给别人照看。可是就连第三帝国,甚至是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都在大肆宣扬母爱亲情。
不,你根本不想成为妈妈,权力才是你更渴望获得的东西。站在一群犹太犯人面前,你就会感到自己拥有权威。一个看管犹太人的警卫,守着一群被剃了光头的犯人,他们个个目光茫然,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孤苦绝望——妈妈啊,这是多么卑鄙无耻的权威!
我看过你的档案。他们的训练是为了让你即使目睹灭绝营里最凶残的暴行也可以毫无感觉,而只有最心狠手辣、最厚颜无耻的人才会被选来接受这种训练。
这就是为什么你被选去比克瑙,那可是选择警卫时条件最为苛刻的集中营。
“那就是说你从来没有同情过任何人?就是拉文斯布吕克的囚犯,你也从来不觉得他们可怜?哪怕是那些年老体弱的?”
“跟我的女儿谈话,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妈妈激动起来,把手指塞进耳朵,“我再不要听你说话了。”
我没有回答。妈妈狠狠瞪着我,外面的天气变得更加糟糕,风卷着雨水重重地打在窗子上。
我不禁好奇,是否除了被反复灌输的那些理念之外,这个女人真的从来没有过别的感情吗?比如爱和恨,比如同情和残酷。
“有一次我的确感到一点点……难过。”
“是什么事情?”
“一天,一个囚犯被转到我的辖区。她以前是我们的同志,可是后来转而投奔抵抗组织,结果被盖世太保送到营里来。她一看见我就朝我脸上吐唾沫。”
我立刻问道:“你就把她枪决啦?”语气里带着些讽刺。
她想也不想就说:“我让她去了妓院。”
“什么?妓院?”
有片刻工夫,她似乎在记忆里搜寻着什么,不过很快就又找到了头绪。
“是的,那是1943年。我们接到命令,要在较大的营区里设立妓院,第一个被选择的营区是布痕瓦尔德。一天早上,上级要我们选择合适的囚犯送过去,我就选了她。”
她的表情变得凶狠起来,一丝自鸣得意的微笑暧昧地挂在嘴角。
“很快我听说她得性病死了。”她补充说,一边别扭地搅动着手指,我感到她的目光里似乎笼罩了一层阴影,不过这只有片刻工夫而已。
“刚开始……我是有些难过。”她承认,仿佛是在承认一个可悲的弱点,“但是我很快就克服了。我不能允许自己产生那样的感情——我是指对于本来就该被关进集中营的人产生同情和惋惜。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我是党卫军成员,我绝不能允许自己像一般人那样容易被触动。”
她把自己对元首的感情放到至高无上的位置,并继续为自己辩护。
“难道你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吗?”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讲出这句话来。
“什么?”她眯起眼睛来,蓝色的眼珠几乎变得苍白。
“那座集中营……”
“不,”她冷静而自信地回答,“当我决定接受特殊训练的时候,我就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我不会允许自己被现实触动,即使这个集中营的目的是……”她机警地瞥了我一眼。她没有说出“灭绝”这个词。另外,她这么敏感地避免使用这个词,的确有些蹊跷。看来,纳粹自己是不会使用这个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