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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壶记趣(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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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文夫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陆文夫散文》

  09:26:52有一天,我也记不清是春是夏了,总之是三十三年前的一个中午。饭后,我照例到小古董店里去巡视,忽然在一家大门堂内的小摊上,见到一把鱼化龙紫砂茶壶。龙壶是紫砂壶中常见的款式,民间很多,我少年时也在大户人家见过。可这把龙壶十分别致,紫黑而有光泽,造型的线条浑厚有力,精致而不繁琐。壶盖的捏手是祥云一朵,龙头可以伸缩,倒茶时龙嘴里便吐出舌头,有传统的民间乐趣。我忍不住要买了,但仍需按约法三章行事。一是偶尔为之。确实,那一段时间内除掉花两毛钱买一朵木灵芝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买过。二是有实用价值。平日写作时,总有清茶一杯放在案头,写一气,喝一口,写得入神时往往忘记喝,人不走茶就凉了,如果有一把紫砂茶壶,保温的时间可以长点,冬天捧着茶壶喝,还可以暖暖手。剩下的第三条便是价钱了。一问,不超过一元钱,我大概是花八毛钱买下来的。

  卖壶的人可能也使用了多年,壶内布满了茶垢,我拿回家擦洗一番,泡一壶浓茶放在案头。

  这把龙壶随着我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度过了很多寒冷的冬天。我没有把它当做古董,虽然我也估摸得出它的年龄要比我的祖父还大些。我只是把这龙壶当做忠实的侍者,因为我想喝上几口茶时它总是十分热心的。当我能写的时候,它总是满腹经纶,煞有介事地蹲在我的案头;当我不能写而去劳动时,它便浑身冰凉,蹲在一个玻璃柜内,成了我女儿的玩具,女儿常要对她的同学“献宝”,因为那龙嘴可以伸出舌头。

  文化大革命初期要破四旧,我便让龙壶躲藏到堆破烂的角落里。全家下放到农村去时,我便把它用破棉袄包好,和一些小盆、红木小件等装在一个柳条筐内。这柳条筐随着我几度搬迁,足足有十二年没有开启。因为筐内都是些过苦日子用不着的东西,农民喝水都是用大碗,哪有用龙壶的?直到我重回苏州,并且有了住房的时候,才把柳条筐打开,把我那少得可怜的玩意儿拿了出来。红木盆架已经受潮散架了,龙壶却是完好无损,只是有股霉味。我把它擦一番,重新注入茶水,冬用夏藏,一如既往。

  近十年间,宜兴的紫砂工艺突然蓬勃发展,精品层出,高手林立,许多着名的画家、艺术家都卷了进去。祖国大陆和港台地区兴起了一股紫砂热,数千元、数万元的名壶时有所闻,时有所见。我因对紫砂有特殊爱好,也便跟着凑凑热闹,特地做了一只什景橱,把友人赠送和自己买来的紫砂壶放在上面,因为现在没有什么小古董店可逛了,休息时向什景架上看一眼,过过瘾头。

  我买壶还是老规律,前两年不超过十块钱,取其造型而已。收藏紫砂壶的行家见到我那什景架上的茶壶,都有点不屑一顾,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我说有一把龙壶,可能是清代的,听者也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知道我没有什么收藏,连藏书也是寥寥无几。

  1990年5月13日,不知道是刮的什么风,宜兴紫砂工艺二厂的厂长史俊棠、制壶名家许秀棠以及冯祖东等几位紫砂工艺家到我家来做客,我也曾到他们家里拜访过,相互之间熟悉,所以待他们坐定之后便把龙壶拿出来,请他们看看这把壶到底出自何年何月何人之手,因为壶盖内有印记。他们几位轮流看过后大为惊异,这是清代制壶名家俞国良的作品。《宜兴陶器图谱》中有记载:“俞国良,同治、道光间人,锡山人,曾为吴大溦造壶,制作精而气格混成,每见大溦壶内有‘国良’二字,篆书阳文印,传器有朱泥大壶,色泽鲜妍,造工精雅。”我的这把壶当然不是朱泥大壶,而是紫黑龙壶。许秀棠解释说,此壶叫做坞灰鱼化龙,烧制时壶内填满砻糠灰,放在烟道口烧制,成功率很低,保存得如此完整,实乃紫砂传器中之上品。史俊棠将壶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拿出照相机来连连拍下几张照片。

  客人们走了以后,我确实高兴了一阵,想不到花了八毛钱竟买下了一件传世珍品,穷书生也有好运气,可入聊斋志异。高兴了一阵之后又有点犯愁了,我今后还用不用这把龙壶来饮茶呢,万一在沏茶、倒水 、擦洗之际失手打碎这传世的珍品,岂不可惜!忠实的侍者突然成了碰拿不得的千金贵体。这事儿倒是十分尴尬的。

  世间事总是有得有失,玩物虽然不一定丧志,可是你想玩它,它也要玩你;物是人的奴仆,人也是物的奴隶。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3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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