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单位在春节前组织我们去走访贫困户。那天我们带了面粉和花生油,浩浩荡荡地向望庄进发。村干部早已在等候我们了,村头的大喇叭反复地广播着:“张三、李四、王五,在家等着,不要到外面转悠,区里的干部来看望你了,区里的干部来看望你了,在家等着,不要乱走……”大喇叭嘹亮的声音,夸张又认真,我们不禁哑然失笑。
村干部分好了工,分头带领我们去往各家。我的帮扶对象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村委会提供的他的资料上赫然写着“大脑有病”4个字。一路上,村干部讲了若干关于这个老汉的笑话。比如,他放牛的时候,故意把牛赶进别人的葡萄园里,牛几乎把葡萄秧全都吃光了;比如,他记不清3个儿子的名字,时常张冠李戴……
老汉家门口是玉米秸垛,门上了闩子,村干部直接打开,进了门,入了院,然后向左右两个房间里瞅了瞅,空无一人。村干部摸一摸土炕前的炉子,仍有余温,便说:“估计人没走远。”我说:“那就把面粉和花生油放在屋里吧。”村干部犹豫了片刻,说:“还是拉回村委会让他自己取吧,家里没人,万一弄丢了算谁的?”院里有一棵老树,差不多完全枯朽了,树身上有两个黑洞,像是一双无助的眼。这棵树站在院子的角落,显得苍老、颓败,却依然是一棵树的模样。偶回头,我看到一只猫在屋脊上游走,刺眼的阳光下,猫的身影有些迟缓和幽暗。
我们提了面粉和花生油正准备返回村委会,一个中年大胡子从隔壁蹦出来,大声嚷着:“凭什么救济他不救济俺?俺的日子更不好过。”村干部的脸由红变白,怒声呵斥:“他的脑子有病,你的脑子也有病吗?瞧你那点出息。”村干部一边骂着,一边发动了拖拉机,不顾胡同口一个石桩的阻挡向前闯去,一次没闯过去,两次也没闯过去,最后猛踩油门把石桩直接撞翻,载着我们一溜烟地离去。中年大胡子在拖拉机后面追了好远,嘴里一直嚷着:“凭什么救济他不救济俺?”
回到村委会大院,我们才知道那辆拖拉机的刹车早就出了故障,不由得一阵后怕。“在村里,不需要刹车,有油门就够了。”村干部说。他把面粉和花生油卸下车来,把刚才大胡子的表现说给大家听,引得一阵哈哈大笑。
我把两百元钱交给村支书,托他转给那个患病的老汉。然后我们就站在村委会门前东拉西扯地聊天。一只小白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它的皮毛脏兮兮的,但是一眼就可断定,这是一只挺贵的宠物狗。村干部说:“这狗的品种叫白熊,你看它胖嘟嘟的,是不是一副熊样?”“现在的动物,杂交串种了,弄得猫不猫、狗不狗的,就像城里人一样。”村干部自问自答,像在跟谁开玩笑。这时,从对面的商店里闪出一个妇人,大声地冲着这边喊:“小丽,小丽,过来,给我过来。”那狗并不理会,兀自在我们脚前玩耍。村干部又开口了:“这狗如果犯了性子,连主人也咬的。”我们于是一阵哄笑,感慨现今这世道什么规矩都乱了,再恶的狗也不该咬主人的。“你说现在这世道,到底是个什么世道,真是让人看不透。”村干部嘟嘟囔囔。我瞅一瞅身边的同事,他们并不在意,完全把这当成了一个笑话听。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村里与村外的事。一个老人远远地走来,她推着小铁车,70多岁的样子,腰像弓一样,步子还算利索。村干部介绍说她是那个患病老汉的老伴。她把面粉和花生油搬上小铁车,村干部从兜里掏出我的那两百元钱递给她,她接过了,神情木然。我说我帮您送回家吧,她说不用了她自己推得动。村干部在一边说,她这些年一直在干农活,这点分量还是没问题的。我看着老人一步步走远,直到身影模糊,消失在我们和村干部刚才逃出来的那条胡同里。
中秋节前,单位组织第二次走访,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帮扶对象——那个患病的老汉。那天,我们依然坐着村里的那辆拖拉机,拉着面粉和桶装花生油去他家里。在那棵枯树的旁边,我见到了一个枯树一般的老人。他浑身像筛糠一样不停地颤抖着;脸上的皱纹比龟裂的树皮还要干枯。我问寒问暖,他表情漠然,只是反复地问我来做什么,是从哪里来的。同样的问题,不到10分钟的时间里,老汉问了10多遍,我也回答了10多遍。老汉说:“俺犯头晕的病,已经好几年了。”我安慰老汉,建议他早点去医院检查治疗。他咳嗽了起来,说:“不管了,也不治了,就在家里慢慢等死吧。”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是一个等死的人,我无法给他提供真正的、彻底的帮助,这让我感到深深的羞愧和无力。看着眼前的这个老汉,我突然想起另一个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名字叫邹辉,是一个被确定为区级领导“手拉手”对象的特困户。他患有腿疾,生活勉强可以自理,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那次与张区长去他家里,3间瓦房,家徒四壁,他的刚上小学的儿子,在炕上眨巴着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们几个陌生来客。张区长很难过,他从兜里掏出1000元钱塞给邹辉,当即陪他去了医院。那天的专家会诊是由院长亲自主持的,手术方案一直研究到午后。院长慷慨表态,医院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社会困难群体,他们将把邹辉的手术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抓,尽最大努力让患者恢复劳动能力,考虑到患者家庭困难,医疗费用全免。
手术很成功。院方也很高兴,叮嘱邹辉千万注意休养,半年后再做第二次手术,他的腿疾有望彻底治愈。术后不久,邹辉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在机关大楼的门口等我。我下了楼,看见他和妻子扛了半袋子玉米面和一桶花生油,说是自家产的,一点心意,无论如何要我收下。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接受这样一个特困家庭的“心意”,是伤天害理的。我推辞再三,他们一再恳求,邹辉的妻子急得掉下了眼泪。我最终以工作纪律为由谢绝了他们。他们默不作声,扛着那半袋子玉米面和一桶花生油挤上了公共汽车。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自责,觉得自己不近人情,缺乏正常人的体温,我对邹辉心意的拒绝,一定伤害了他们最朴素的情感和自尊。或许,在潜意识里,我只是把对他的帮助当成了一个工作任务来对待,忽略了其中的人情味。
就在邹辉即将进行第二次手术的时候,张区长调到了别的城市任职,手术的事情也就无人问津,从此停顿下来。邹辉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我理解他。我跟医院方面联系了多次,最终也没有得到确切答复。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前功尽弃。我再也没有听到邹辉的消息,渐渐地忘却了这个患有腿疾、并且有望治愈的人。
又过了两年,我去邹辉的村子调研文化大院建设工作。在村委会办公室旁边一间挂有“文化活动室”招牌的屋子里,村里组建的歌舞队为我们演唱了一支又一支红色歌曲。载歌载舞中,我突然想起了邹辉。村支书告诉我,邹辉的腿越来越糟,差不多要瘫痪了。村支书的表情很淡,看不出什么同情也看不出丝毫惋惜。沉默了一段时间,他恍然记起什么似的说,当初如果张区长不调走,只要能做第二次手术,邹辉的腿应该能保住。
我沉默无言,心中掠过一阵疼痛,为一个人的即将瘫痪,也为自己的无力和无奈。倘若有一天邹辉真的瘫痪了,我是有责任的……就像此刻,面对眼前这个患病等死的老人,我觉得我是有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