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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苦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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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波
来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沉默的大多数》

  我要说的忆苦饭是在云南插队时吃到的。我当时是个病号,不下大田,在后勤做事,归司务长领导,参与了做这顿忆苦饭。当然,我只是打下手,真正的大厨是我们的司务长。这位大叔朴实木讷,自从他当了司务长,我们队里的伙食就变得非常糟糕,每顿都吃烂菜叶——因为他说,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坏了。菜园子里总有些垂垂老矣的菜,吃掉旧的,新的又老了,所以我们永远也吃不到嫩菜。我以为他做忆苦饭肯定很在行,但他还是去征求了一下群众意见,问大家在旧社会吃过些啥。有人说,吃过芭蕉树心;有人说,吃过芋头花、南瓜花。总的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吃的东西,尤其是芋头花,是一种极好的蔬菜,煮了以后香气扑鼻。我想有人可能吃过些更难吃的东西,但不敢告诉他。说实在的,把饭弄好吃的本领他没有,弄难吃的本领他却是有的,要是别人再教教就更坏了。就说芭蕉树心吧,本该剥出中间白色细细的一段,但他却叫我砍了一棵芭蕉树来,斩碎了扔进锅里。那锅水马上变得黄里透绿,冒起泡来,像锅肥皂水,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苦味……

  我说过,这顿饭里该有点芋头花,但芋头不大爱开花,所以煮的是芋头秆,而且是刨了芋头剩下的老秆。可能这东西本来就麻,也可能是和芭蕉起了化学反应,总之,这东西下锅后,里面冒出一种很恶劣的麻味。

大概你也猜出来了,我们没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这种东西斩碎后是些煮不烂的毛毛虫。最后该搁点糠进去,此时我和司务长起了严重争执。我认为,稻谷的内膜才叫糠,这种东西我们有,是喂猪的。至于稻谷的外壳,它不是糠,猪都不吃,只能烧掉。司务长倒不反对我的定义,但他说,反正是忆苦饭,这么讲究干什么,糠还要留着喂猪,所以最终还是往锅里倒了一筐碎稻壳。搅匀之后,真不知锅里是什么。做好了这锅东西,司务长高兴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说实在的,我这辈子没怕过什么,那回也没有怕,只是心里有点慌。我喂过猪,知道拿这种东西去喂猪,所有的猪都会想要咬死我。猪是这样,人呢?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忆苦饭,指导员带队,先唱“天上布满星”,然后开饭。有了这种气氛,同学们见了饭食没有活撕了我,只是有些愣头青对我怒目而视,时不时吼上一句:“你也吃!”结果我就吃了不少。第一口最难,吃上几口后满嘴都是麻的,也说不上有多难吃。只是那些碎稻壳像刀片一样,很难吞咽,吞多了嘴里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自然没有闯不过去的关口,但别人却在偷偷地干呕。吃完以后,指导员做了总结,看样子他的情况不大好,所以也没多说。然后大家回去睡觉——但是事情当然还没完,大约是夜里11点,我觉得肠胃绞痛,起床时,发现同屋几个人都在地上摸鞋。摸来摸去,谁也没有摸到,大家一起赤脚跑了出去,奔向厕所。在北回归线那皎洁的月光下,我看到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

  到了第二天,我们队的人脸色都有点绿,下巴有点尖,走路也有点打晃。像这个样子当然不能下地,只好放一天假。

  这个故事应该有个寓意,我还没想出来。反正我不觉得这是在受教育,只觉得是折腾人——虽然它也是一种生活。总的来说,人要想受罪,实在很容易,在家里也可以拿头往门框上碰。既然痛苦是这样简便易寻,那么似乎用不着去特别体验。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3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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