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国学大师钱穆先生的著作《师友杂忆》,记其中学读书事,越读越感慨。20世纪初,钱穆就读于常州府中学堂。他记录的几则师生逸事,恰可体现彼时的学风,即:讲规则,有错必究;重个性,全面发展,不拘一格。
先说这有错必究。有一次考画图,题目为“知更鸟,一树枝,三鸟同栖”。钱穆画了一长条,表示树枝;长条上画了三个圆圈,表示三鸟;每个圆圈上部各加两个墨点,表示每一鸟之双目,墨点既圆且大。同学们看见这张考卷,都说鸟的两只大眼睛极像图画科杨老师,正好被杨老师听到。杨老师极为震怒,因此给钱穆打了零下二厘的分数,比零分还低。还有一次,舍监陈士辛老师来查房。按规矩,每夜上自修课两小时,课毕开放寝室,定时熄灯,自此不许作声。当时钱穆正与一个同学在帐内对床互语,陈士辛老师说:“想说话可到舍监室跟我谈。”钱穆遂披衣起床,尾随陈老师下楼。起初陈士辛老师并未发觉,走进舍监室才发现后面有人。问其原因,钱穆答:“按您说的到这里来跟您谈话。”老师大怒,斥其速去睡觉。年终的操行评分,钱穆仅得25分。该时代尊师重教,不管是有意无意,拿老师开玩笑总归要受到惩戒,钱穆对此并无怨言。
再说不拘一格。现今教育有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之区别。都说前者好,但真正运作起来,往往后者更有效,其实还是录取指挥棒的原因。
钱穆讲,文史大家吕思勉给他们教历史、地理两门课程。吕思勉上地理课,必带一本上海商务印书馆所印的《中国大地图》。先将各页拆开,讲一省,择取一图,在小黑板上画一“十”字形,然后绘出此省之边界线,说明其所处位置,再在界内绘出山脉及河流湖泽,讲明自然地理后,再加注都市城镇关卡及交通道路等。一次考试,出了四道题,每题25分。钱穆尤其喜欢有关吉林省长白山地势军情的第三题,一时兴起,洋洋洒洒写了很多,不料考试时间已过,整张试卷仅答一题。吕思勉在阅卷时,在卷后加了许多批语,写完一张,又写了一张。这些考卷本不发给学生,只批分数,因此不需加批语。而吕思勉手握一支铅笔奋笔疾书,写字太久,铅笔需再削,为省事,他用小刀将铅笔劈成两半,将中间的铅条抽出,不断地写下去。最后不知其批语写了多少,也不知其所批何语,而钱穆仅凭这一道题就得了75分。可见是学生的答卷触动了老师,而老师也因这种触动给学生打了高分。今日西方国家的学校授课,不注重死记硬背,从小学即考问世界观与价值观,动辄要回答有关世界和平的问题,以便形成健康的人生底色和品格。
还有一例可以佐证。钱穆有一位徐姓数学老师,性格怪异,人称“徐疯子”。有一次月考,这位徐老师出了四道题,其中一题为:1-( )-( )-( )-( )……等于多少。钱穆思考了半天,忽然想到《庄子·天下篇》中有“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之语,遂将答案写为“0……1”,徐老师认为这个答案正确。他跟学生们说:“试试你们的聪明而已,答不中也没什么关系。”能把哲学问题转化成数学问题来考学生,并对答案持开放态度,这样的老师如今还有几人?
钱穆还回忆,当时学校里设有“游艺班”,分为多组,学生们可自由选择。钱穆家七房桥有世袭乐户丁家班,专为族中的喜庆宴会唱昆曲助兴。钱穆自幼耳濡目染,颇有兴趣,于是选修昆曲。笛、笙、箫、唢呐、三弦、二胡、鼓、板等各种乐器,生、旦、净、丑等各种角色,钱穆均有涉猎。他还专习生角,唱《长生殿》剧中的郭子仪,举手投足皆像模像样。吹箫尤其成为钱穆生平一大乐事,他每感孤寂时,便以箫自娱,其声呜咽沉静,如同身处他境,神思悄然游荡在天地之间。
钱穆少年读书的往事至今已经100多年,想今日之功利,念彼时之性情,岂不让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