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写的童话里有很多真实的事。比如他写过土豆是从南美传到欧洲的,欧洲人开始种植时不知道它的果实是长在根部的,还以为和苹果一样长在枝头,心想,怎么什么也没长出来呢?
我在巴黎住的地方离诺伊很近。巴黎分大巴黎和小巴黎,小巴黎就是巴黎市,诺伊是大巴黎的一个市。我到诺伊去玩很方便,走过去就可以。那是一个富人区,路上没什么行人,我走过西班牙学校、美国医院、圣女贞德教堂,还看见一座十分漂亮的养老院。我站在养老院的门口往里瞧,想着要能在这里面度过老年岁月,那么年老还有什么可怕的。有一个很老的人正围着里面的花园慢慢走路,戴着贝雷帽,我向他问好,他也向我问候,我们都说的是“Bonjour”(你好)。
这样,我就已经来到市政厅了。这个富人区的市政厅一点儿也不金碧辉煌,比起我住的那个城市的市政厅,简直谦和无比,像个穿着整洁的旧衣衫的仆人,让你敢一脚跨入,在里面兜一圈,东看看,西看看。如果遇到市长,你还没有说“Bonjour”,他已经先说“Bonjour”了。实际上,这儿所有的市政厅都可以一脚跨入,还可以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微笑地看着吊灯,或者一言不发。萨科齐就在这里当过市长,后来才当了总统。
当我从大厅里走出来,看见什么了呢?看见门口广场上一座高高的铜像,不是骑士,不是王公和将军,而是一个站着的,在仔细地、爱惜地削土豆的男人。
我立刻想到安徒生写的那个故事《创造》。
我仔细地看着铜像下的文字。他叫帕尔蒙·提尔,生于1757年,卒于1813年。
他是一个推广土豆种植与食用的法国人。
土豆从南美传到欧洲,欧洲人开始不会种植,后来学会种植,知道果实是长在根部的,却不敢吃,不喜欢吃,土豆被叫作“毒苹果”。于是这个人开始致力于推广土豆种植与食用。土豆流传开来,成为粮食和蔬菜,后来的饥荒年代,因为有了土豆,无数的人未被饿死。现在的欧洲餐桌上,从宫廷到平民家,这种“苹果”也总在台面上,和最好的葡萄酒、鱼子酱、面包在一起。
土豆给了安徒生创作童话的灵感,给了欧洲生机,还有几百年的热情洋溢、诗意智慧,也给了全世界人们活着的机会和可贵的笑容。比如我,就是那么喜欢土豆,上海人叫它“洋山芋”,我从小就喜欢吃,没有厌烦的时候。
我站在铜像前,看着他仔细地、爱惜地削土豆的姿势,很想对他说:“Bonjour!”也很想念安徒生,他写的那个童话故事,现在竟然在一座雕像里,在我面前,在诺伊市政厅的广场上,这个富人区谦和的市政厅,把一个和土豆有关的男人当成英雄,他们算是真知道历史的来龙去脉,也真懂得感恩,明白应该纪念谁。
我在铜像下坐了一会儿,然后离开。夏天的巴黎天空晴朗、灿烂,可是我走着走着,却不知道应该从哪一条路回去了。这毕竟不是我的城市,即便经常来,也还是会迷路,好在我会说“Bonjour”,我会问。我看见了一个黑人,女的,我说:“Bonjour!”我问她到我住的路易斯·米歇尔怎么走,她笑笑,指着前面的路,告诉我方向。
我走了一会儿,前面是一个路口。在上海,我们的路口基本是十字路口,不是前,就是后,然后就是左和右;可是在巴黎,经常出现六岔路口、八岔路口,最让人数不清楚的是凯旋门那儿,竟然有十几个岔路口。
现在我又站在了一个八岔路口。前方有三条岔路,左、中、右,应当走哪一条路?我又必须问了。我又需要对人说“Bonjour”!
我转动着头四处张望,竟然看见黑人女人远远地站在我左面的一条路上,远远地看着我,朝我比画。她指的是我右前方的那条路。我也指着右前方的路示意:“是不是这条?”她点点头:“是的!”
她离我很远,她一直没有离开,我们完全不认识,在这个富人区的路口,我心里涌起无限的感动。她本是个并不甚美丽的黑人女人,可是在这个路口,她善良、友好得那么完美,她站在那里,远远看去像一座铜像。只是,她不高耸,她眼里的神情是活的,她在用手认真、善良、友好地给我指路。
我回到了住地。路过超市时买了土豆和西红柿,我要为自己做土豆西红柿蛋汤,这是我从小喜欢的汤。
安徒生的那个童话里,一个年轻人想当诗人,但是他埋怨自己出生太迟,值得写的事情已经全被写尽。他去向一个有智慧的巫婆请教,想知道还有什么可写。于是巫婆就讲了土豆的故事,还让他仔细看路上的行人,可是他既对土豆的故事没有兴趣,也看不见路上行人的神情,巫婆只能告诉他:“你当不了诗人!”
幸好,我总有兴趣,也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