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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剩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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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瑜
来源:新浪网作者博客

  我不怎么喜欢《活着》这部电影,虽然据说它得过很多大奖,赢得过无数热泪。

  因为我没法理解为什么“活着”本身是最高价值。电影里的人物,都好像从不追问他们所置身的时代的对错,只是默默地忍受,在逼仄的环境中百折不挠地求生存。把参加革命的证明裱起来贴到墙上,兴高采烈地参与大炼钢铁,热火朝天地往家里刷“文革”宣传画。对“文革”中倒了霉的春生,家珍大喊:“你要好好活着!”

  可是,非洲大草原上的斑马也是这样的,南极寒风中发抖的企鹅也是这样。其实说到在夹缝中求生存,蟑螂也是如此。

  作为一个信奉科学精神的人,我不相信灵魂的存在,至少,我不相信有一个寄居在我们身体里、等我们死时烟圈一样溜走,然后排队进入天堂或地狱或者转世的灵魂。

  可是,那要如何形容和概括那种我认为人内心应该有的、追问是非的力量呢?它从哪里来?为什么在那里?又为什么有时会熄灭?

  灵魂还是存在的吧?

  没有灵魂这个词,形容人的属性将变得多么吃力。在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求生、求偶、繁衍、趋利避害、热了想乘凉冷了想取暖的自然属性之外,“剩下的”那些东西,总得有一个名字吧,那就叫“灵魂”吧。当然你叫它“嘟嘟嘟”或者“咕咕咕”也行,叫它“加菲”也行。

  除了追问是非,灵魂还主管我们对美的敏感。开车时打开收音机,突然听到一首好歌,我们会说:“真好听。”走路路过一片油菜花,我们会说:“真好看。”应该不会有一头狮子,或者一匹狼,走到沙漠边上时,凝神片刻,突然用爪子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吧。

  有一回,在一家餐厅吃饭,餐厅突然开始放一段特别好听的音乐,好听到令人窒息,而周围的人们还在若无其事地狼吞虎咽,他们难道注意不到吗?这事真叫我抓狂。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全体起立敬礼呢?

  灵魂甚至还激发科学精神。古往今来,有多少苹果砸中过多少人,为什么偏偏只有那个叫牛顿的人会抬起头思考:苹果为什么会往下掉而不是往上飞?不但思考,还研究,还从苹果身上扯出一整套现代物理,就像魔术师从袖子里扯出无穷无尽的彩绸。牛顿一定有一个特别热气腾腾的灵魂,像大食堂里的蒸笼。我甚至怀疑,在凝视那只苹果时,他就是上帝本人。

  我当然不相信所有人的灵魂同质同量。有一种说法,说每个人死了,都会轻21克,换句话说,每个人的灵魂的重量都一样,21克。我觉得这种说法完全是受了平均主义思潮的毒害。每个人的灵魂怎么会一样重呢?博尔赫斯能为掉进大海的一枚硬币写一首诗,而有的人甚至不能对饥肠辘辘的人起一点恻隐之心。我觉得博尔赫斯的灵魂碧波荡漾,而有的人的寸草不生。

  当然,灵魂丰盈的人几乎是不幸的。灵魂里那么多瓶瓶罐罐,背在肩头,拴在脚上,挂在脖子上,造成身心严重超载,如何能在“夹缝中求生存,竞争中求发展”?电影《末日危途》里,因为饥饿,所有人都开始吃人了,但是那个男主角爸爸就是不肯吃,因为他要守住“心中的那点火焰”,结果他死了。《月亮与六便士》里,查尔斯不肯老老实实做个丰衣足食的伦敦中产阶级,非要一意孤行跑到太平洋的孤岛上画画,结果,他得麻风病了。《鲁宾孙漂流记》里,鲁宾孙不肯听从父亲的劝告,非要去海上探险,结果,他被困在孤岛上几十年。

  这样看来,闹灵魂这事儿,很有可能是种灾难。二三级的灵魂还行,那叫春风拂面,谁要是闹10级以上的灵魂,那就玩完了,因为它会将生活连根拔起。这事儿想想真不公平。仅仅因为你对真善美的敏感,你就要为之受到处罚。当朋友抱怨他们找不到爱情,因为他们想找的是“soulmate”时,我忍不住感叹:“唉,灵魂!”女的漂亮,男的有钱,还不够吗?还要灵魂!

  当然灵魂的重负肯定也不是没有好处。有诗云:无限风光在险峰,说的就是你要看到最好的风光,就得爬上最危险的高峰。对此尼采表示“顶”。他说:“从存在中收获最大成果和快乐的秘诀就是过危险的生活。”

  相信灵魂有丰盈和干枯之分,这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因为它间接地肯定了自由意志。自由意志何以重要?因为在我所有的恐惧中,有一项是这样的:我会不会只是一个木偶而已?我有一只小狗,我每天回家时,它都跑到门口欢呼雀跃,热烈欢迎我的到来。我有个朋友也有一只小狗,他每天回家时,他的狗也总是跑到门口欢呼雀跃地欢迎他的到来。我还有个朋友也有一只小狗,他每天回家时,他的狗也跑到门口欢呼雀跃地欢迎他的到来。这事儿让我觉得,小狗本质上是一种木偶,上帝给它的“程序设计”就是:当主人回家,它就冲到门口欢呼雀跃。好像没听说过哪只小狗无病无灾时,会趴那儿冷冷地看着回家的主人,想,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你给我滚。

  人会不会也是一种程序固定的木偶?我读过立夫顿写的《洗脑》,他是个心理学家,把洗脑分为N个步骤,并用来分析某国革命中的“思想改造”。此书读得我毛骨悚然,因为你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一个个按部就班地被洗脑。人的这种机械性,真叫我抓狂。以至于作为一个被贴上“自由主义者”标签的人,我现在每每看到“国家主义者”的言论,生气之余还会心中有点暗喜,因为人和人如此不同,说明自由意志是存在的。

  当然,这很可能是高兴得太早了。也许只是上帝在造人时比造小狗时,配方复杂了一点而已。我读过《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说有自由倾向的人,基因都有特定的构造。我还知道,人们患抑郁症,常常是因为脑子里一种叫serotonin的物质太少。这样的信息叫我捏了一把汗,因为谁知道我称之为灵魂的东西,是否只是个化学方程式而已。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3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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