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宫崎骏讲述梦境的时候,就连废弃壁炉里的灰烬也会重燃。但就在2013年9月初,这个72岁的老人、日本动画电影史上最伟大的造梦师宣布退隐江湖。
宫崎骏曾说:“当我决定成为一个动画师时,我决心不抄袭任何人。”他当然不会抄袭,因为他是在造梦,而每个人的梦境都是独一无二的。
在许多人看来,宫崎骏的谢幕并不完美。
他的最后一部作品《风起了》由梦幻叙事转向现实析述,伤害了他的追随者。有评论人认为:“这是一个讲述明治维新以来,为了追赶西方而拼命富国强兵,结果国未富兵未强,破绽百出的故事。”媒体用“威尼斯电影节宫崎骏颗粒无收”一类的标题暗示这位动漫之神在退休之际已经跌下云端,却完全忘记他曾获奥斯卡动画长片奖并拒绝领奖的往事。事实上,宫崎骏压根儿就不在意名利场上的事情。不久前东京争取到2020年夏季奥运会主办权,宫崎骏被日本各界认为是制作东京奥运会宣传片的第一人选,但他回应说:“我不会为那些人制作影片。”
我特别喜欢宫崎骏作品的手绘风格,简单清新,适合回忆。水彩水粉的感觉用来描画无边无际的蓝天、大海、森林、田园,真是妙不可言,而晕染方式也很能烘托饱含深情的色彩。在《红发安妮》中,当安妮走过樱花林时,樱花如云,扑面而来,落英满地,齿颊留香。虽然没有画出每一朵花,但层层叠叠的色彩恰到好处地渲染出繁花似锦的景象。
宫崎骏作品的主角多是孩子,最常见的是短发女孩。风撩起发梢,露出坚毅的面庞,是他笔下主人公的典型形象。宫崎骏曾说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相信世界终有一天会毁在人类手中。但他也承认,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总不能不祝福。孩子的眼睛是最纯净的,随着长大会一点点变得模糊。在宫崎骏的作品中,孩子是最敏感的,因此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龙猫;孩子是最善良的,因此能与看似可怕的无脸人交朋友;孩子是最清醒的,因此能看到贪婪的恶果;孩子也是最勇敢的,因此能坦然面对生与死。而这些敏感、纯洁、同情、勇气、毅力,似乎在成年后便一一丧失了。他在《幽灵公主》中道白:“即使在憎恨和杀戮中,仍然有些东西值得人们为之活下去。一次美丽的相遇,或是为了美丽事物的存在。我们描绘憎恨,是为了描写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描绘诅咒,是为了描写解放后的喜悦。”
宫崎骏曾想通过一个又一个奇幻的故事告诉人们:摆脱恐惧、独立自主,是我们与命运和谐相处的唯一途径。但最终他发现,恐惧也许永远无法摆脱,自主也只是一个神话。
在过去数十年里,宫崎骏抵抗工业的侵略,意图保留那些固有的东西——价值观、生活方式、环境与生态、心理与经验,又随时准备接受这一切都将烟消云散的宿命,他似乎是同时在给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唱一首挽歌。在某种意义上,宫崎骏是反现代的现代主义者。现代主义包括:对现实的强调,对技术手段的迷恋,政治对德性的垄断,自负理性对自然秩序的压倒性胜利,世俗自治对神灵的亵渎怠慢……宫崎骏大声反对这一切,却又身坠其中。
如今,一直坚持批判现代主义的现代主义者宫崎骏,发现自己也无法跟上时代的脚步。蒸汽机让位于电子,大众传媒让位于新媒介,手绘漫画不敌3D动画——花朵在电脑中绽放,音乐被手机奏响,山谷中的叫喊回荡在语音聊天之中。人们交流的方式越来越多,却越来越孤独;人们获得的信息越来越多,却越来越迟钝。工业时代的人们麻木不仁,而后工业时代的人连麻木不仁都感觉不到。工业时代高速前进,强拆一切挡在身前的障碍物,而后工业时代又在将前者一步步肢解。
宫崎骏痛苦地承认了这个现实,他说:“在拍《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时,我觉得自己还领先于时代,但现在时代已经追了上来。就在画完日本关东大地震场景的漫画脚本的第二天,发生了东京大地震,这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已经被追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现代文明走向灭亡的第一步,但我觉得当今的时代充满了紧迫感。”
不过宫崎骏不用太不安,他曾说:“还没画完就死掉,那太可怕了。”如今,那些美好的作品他已经画完。他用充满梦幻色彩的作品告诉我们,要温柔敦厚,要明白你是宇宙的子孙,正如树木和星辰。你有权在这里依照你的传统存在,可是,无论你是否情愿,时间都要向前推进。所以,无论你如何想象未来,你都要勇敢面对,凭你孩子时代的理想,凭你出发时的信念。在喧嚣、混乱的生活中,无论你怎样操劳和渴求,都要保持真诚,保持心灵的平静,保持独立寻求真理的坚定。最后,去做梦吧,尽管它单调易碎,但它犹如风吹着的童话,仍是这个世界美丽的唯一证明。
虽然,造梦大师已谢幕,但梦不会结束。宫崎骏的离去,让每一个热爱他的孩子都感到酸楚,而这酸楚,在将来必定会融入回忆,与甜蜜合体。就像《百变狸猫》的结尾,那些失去故土的狸猫,在倾力幻化出田园山川之后,坐上大船,痛饮狂歌,不知漂往何处,江海寄余生。但他们仍是幸福的,因为做过梦的人是幸福的,而梦一旦做过了,就不可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