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布拉音从村口的白杨树上折下三根树枝,去杈除叶,弄成了三根木棍。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向他询问缘由,他不告诉我,说三四天以后就知道了。我有的是时间,等三四天不成问题,所以便不再问他。
我们俩在院子里聊天,聊不出有意思的事,他便专心准备三根木棍。过了一会儿,村子里两个四十开外的男人来了,一进门便神情严肃地和依布拉音商量起了什么。我在一旁无聊,便侧耳听他们交谈,刚开始他们在讲柯尔克孜语,我听不懂,但后来他们讲起了汉语,我才知道他们在商量驯鹰的事。原来,依布拉音准备的三根木棍是用来驯鹰的。依布拉音对他们两个人说,你们不能在半中间把事情弄不好,不能鹰没倒下人却先倒下了。
那两个人说,你放心吧,我们去年就吃了你的羊肉,今年才给你帮忙,咋能不把事情弄好呢?
依布拉音放心了,对他们说,那就回去好好睡觉,白天把家里的事情办好,晚上把老婆子的事情办好,三天后我去叫你们。
他们走后,依布拉音把蒙在三只鹰头上的布取掉,像指挥士兵作战的长官一样,背着双手在它们旁边走来走去,显然他也很满意它们,他的唇角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很快,他唇角的微笑就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股冷峻的神情。我估摸着他将微笑转为冷峻,恐怕是又要开始实施新的驯服计划了。来这个村子这么多天了,我觉得我对这位专业驯鹰人已有所了解,从他的神情或举动中往往可以判断出他下一步要干什么。果然,他冷峻的神情越来越强烈,似乎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萦绕在他脑子里,需要他马上解决掉。我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第三天,依布拉音转了转后,去村里叫来了那两个人,他们三人将几块厚布缠在各自的胳膊上,然后把三只鹰在三人胳膊上各放一只,手拿一根木棍盯着它们。鹰害怕掉下去,便牢牢地站在他们的胳膊上,而他们也耐心十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动。鹰已经适应了摇晃的棍子,可以站在上面纹丝不动,现在则又要让它们站在人的胳膊上接受驯服。
我不便上前打扰他们,便向依布拉音的妻子打听他们这是在驯鹰的什么。他的妻子说:“他们驯鹰不睡觉。”细问之下才知道,她所说的“不睡觉”是指驯鹰人五天五夜陪着鹰,让鹰在五天五夜(有的七天七夜)中连续在人胳膊上站立,不能睡一次觉。这样做的目的是消磨鹰凶狂的本性,同时也消磨掉它们的野性。在五天五夜里,驯鹰人一旦发现鹰犯困,就会用早已备好的木棍敲击它们的头部,让它们始终保持清醒。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是,因为人与鹰近距离相处五天五夜,还可以让鹰和人之间产生亲近感。有了亲近感,鹰就可以一点一点适应驯鹰人,并对驯鹰人逐渐产生依赖感。这是驯鹰的一个步骤。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和站立在他们胳膊上的三只鹰。人和鹰在此时都保持着一致的姿势,人不动,鹰亦不动。看着看着,我眼前出现了幻觉,觉得人也就是鹰,鹰也就是人。想想人和鹰要这样坚持五天五夜,我便觉得这是一场持久的毅力考验,依布拉音等三人虽然在驯鹰,但他们也要熬五天五夜。看来,驯鹰人这个行当不是那么好干的。好在我是一个外人,加之又身处驯鹰行列之外,所以便可以不出声地看这场驯鹰了。
第一天出现了这样的情景:被依布拉音请来的两人中的一位因胳膊酸麻,想活动一下,结果使鹰摇晃了几下,差一点掉了下去。依布拉音对他呵斥了一声:“鹰还没动,你动什么?”他赶紧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第二天一切正常。鹰似乎知道人在与它们比耐力,所以便鼓足了劲要跟人比一比。我突然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三只鹰在与人较劲的过程中,身体内部的力量被一点一点地激发了出来,这样一来不但它们自己得到成长,而且还成全了驯鹰人。
第三天,三只鹰均出现了昏昏欲睡、要从他们胳膊上掉下的现象。他们毫不客气地用木棍敲它们的头,使它们清醒。
第四天,有两只鹰因困顿过度,从他们的胳膊上掉了下去,他们将它们提起来放在胳膊上,用木棍狠狠敲打它们的头。两只鹰经过跌落和被敲击,变得清醒了。
第五天,有两只鹰又昏昏欲睡,差一点从他们胳膊上掉下去。他们仍用木棍敲击它们头部的老办法,把它们从昏睡的悬崖边上拉回到了清醒的世界。
我发现,没有昏睡的那只鹰对昏睡的两只鹰似乎表现出了不屑,神情中有一种蔑视它们的意思。而经过五天四夜的煎熬,三个驯鹰人也已经面色乌青,一副无力支撑的样子。
但他们仍又坚持了一夜,和鹰一起把驯鹰的五天五夜日程圆满完成了。
早晨,他们终于把鹰从胳膊上放了下来。为了奖励鹰,依布拉音第一次给鹰吃了肉。鹰在那儿大快朵颐,而屋内的三个男人已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