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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代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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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另维
来源:腾讯网韩寒电子刊《ONE·一个》

  “嘿,能稍微,稍微留步吗?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一张代金卡,赛百味三明治店的,我不知道它余额多少,也不认为它在这里有什么使用价值。我知道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请允许我,依然把它送给你。

  其实它原本就是个礼物,别人送的。”

  

  2010年,我18岁,独自来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念书。一切都是新的,语言,饮食,用拥抱贴面表示“你好”“再见”,以及在开学前到学校书店自购课本。

  课本按学科分类。书店很大,人很多,我右手环抱一个文件夹,取书放进怀里,转身碰见熟人,寒暄着同路回家。

  进了寝室才发现书还在手里,大约因为被挡在文件夹后,躲过了人们的视线。

  我发了会儿呆,连忙查看定价。飞来横财啊,净赚175美金,添点零头就是一个Kate Spade小手包,本学期开门大吉。

  可我又马上皱起眉头,心想这种事未免掉人品,恐有报应,搞不好会碰上一个变态教授,或者出门丢钱包。

  我左思右想,神情恍惚。出门吃午饭,没走两步,便险些撞上电线杆。

  报应来得太快了。我抓起那本书,一路小跑杀回学校书店。

  “真对不起,我刚刚在这里遇到熟人,聊天时忘了手里还有书,结果没付钱就走出去了。我不是故意的,书还给你们。”

  柜台前,收银员接过书,连声道谢,谢得我脸红得都想逃了。末了她又说一句“请等一下”,转身与同事交头接耳起来。

  不一会儿,她们一起回到我面前,手里多了一张卡片。

  “昨晚来了个老奶奶,丈夫刚刚去世,也是华大毕业生。这张赛百味代金卡是老人生前没用完的,她希望我们把它送给一个善良的人。我们达成共识,你完全配得上这份礼物。”她们用了“deserve”一词:值得,配得上。

  我接过卡片,不新,但被保存得很好。卡上附有一张黄色小纸条,我对英文手写连体字还没有辨识能力,琢磨了几遍,勉强读出最后一句话:Thank you for your random action of kindness.(感谢你点滴的善意。)而店员还在意犹未尽地窃窃私语:“谁说中国人素质低爱贪小便宜,真是信口开河。”这一句入耳,已经起步走人的我脚下一顿,心头有什么被触动了一下。

  

  开学几个月后,脑袋里城市的地图渐渐清晰起来,我开始习惯每天排队乘公车,习惯学校里的大麻味,习惯平日常把“谢谢”挂在嘴边,在每周四的晚上,也会裹上小片裙和同学们一块儿走进酒气缭绕乐声震天的派对,还在校日报社做起了记者。

  有一天去市中心跟访本校教授的公共演讲,活动结束时天色已暗。眼看快到黑人流浪汉出没的时间了,我加快脚步,却还是被一个黑熊一般高大的黑人乞丐挡住了去路。

  我吓得脸色惨白。他伸出手:“我肚子很饿,你能给我点零钱买东西吃吗?”

  我摇头。我确实没带现金,只好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一笑。

  “那谢谢你明媚的笑容。”他说罢,侧身让路。

  “不用谢。”我说完,小跑几步赶紧离开。忽然想起卡包里那张赛百味代金卡——我不禁又停下来,转头看向那位黑叔。他的黑衣服和黑脸在半黑的街头化作一团不太明显的黑影,一种寂寞与无助的存在。

  我从包里翻出代金卡,跑回去递给了他。

  他连声道谢,并在我转身离去时叫住我:

  “年轻的女士,这里不安全。你去搭公车吗?我和你一起走到车站如何?”

  我们拐过路口,一小群黑人映入眼帘,围绕在公车站附近,大声说着语调夸张的英语,看着我从他们面前走过。

  那之后一段时间,我还经常想起那张代金卡,然后猜测它的余额。

  是的,我并不知道它值多少美金。它属于我时,我要么把它遗忘在卡包里,要么在拿出的一刻忽然舍不得使用。

  我祈祷不要太少,否则对不起黑叔陪我走路的好心;也不要太多,否则我就亏大发了。

  那么,我的回身递卡,和他的“我和你一起走到车站如何”,又分别值多少钱呢?

  又过了一阵,因为参加公益活动的缘故,我每个星期四上午都会前往西雅图的苏丹流民区。

  他们是战乱时代逃难来的流民,群居在偏远小镇上,与世隔绝一般生活着。

  政府鼓励高中生和大学生们趁课余时间来帮助这里的小孩子,我报了名,教他们简单的英语与算术。

  事实是,没有多少孩子买这份善举的账,纵使我们提供零食和饮料,听课的人数还是在新鲜感淡去之后一天一天地减少。

  我以在聊篮球的间隙讲算术的方式,留住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是三兄妹。学期结束时,他们的母亲邀请我共进家庭晚餐。

  我在餐桌前拆开来自这位苏丹母亲的礼物,然后足足愣了五秒钟。

  一张一模一样的,赛百味代金卡。

  我试着想象这张卡在离开我后所经历的旅程:被黑叔转送给苏丹孩子,孩子交给妈妈?或者,它们原本就不是同一张卡?

  

  “少年,我所讲述的卡片,就是这张了。

  它躺在我的卡包里,随我来到地球另一边,和我一起在这座小村庄里遇见你。”

  大三的时候,我办理了一年休学并回国。在国内,我跟访东莞工厂的一个女工,随她一起来到了她的家乡。路过这片田地时,遇见了你。少年,那时候你正在四处漏光的树荫下读书,用树枝在泥土地上做算术。我跟着你,看你因为热爱读书被同伴嘲笑,被父母责罚,而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你对知识的渴望。

  你告诉我,你要考进镇上的初中,城里的高中,然后上大学去。我忍不住坐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摆弄树枝,给你讲外面的世界。

  你疑惑的眼神告诉我,你并没听懂这张代金卡究竟是什么,你或许认为它很值钱,又或许觉得它不过和你用废卡纸折成的玩具一样没什么用。但我依然把它送给你。

  生活一成不变也瞬息万变,我看到这双小小的眼睛里,那个充满希望的你,就仿佛看到一个青年的你,拐进美国街头的赛百味店铺,用娴熟的英语匆匆买下三明治,然后回到人流里继续前进。

  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个村庄和少年呢?已经过去两三年了。此刻我正开车行驶在去往芝加哥的夜色里。不过,我好像走错路了。

  这次我是来芝加哥做暑期实习的。机场到酒店路途遥远,我开着华人中文电台,以防精神不济。

  节目主题似乎是“你所收过的特别的礼物”。主持人与嘉宾们在一通接一通的电话里调笑不止。我听见有男声说到赛百味代金卡,心头一动。

  “我曾参加‘美丽中国’去山区支教,离开时有个学生送了我一张美国地区的赛百味代金卡,我不知道这张卡是通过什么神奇际遇辗转到了那里,但那个小学生显然很珍惜这张卡,他用布把它层层包裹了起来,轻拿轻放,后来说什么也要送给我,我很感动。”

  男生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大约不善言辞,故事被他讲得干巴巴的,节目冷场了两三秒,大概连主持人也不知用什么语气接话才好。

  而我已经刹了车,翻找起电台号码,我有相似的故事要讲。

  高速上夜色深沉,来往的车辆也很少。我坐在车里,许多往事自记忆深处倾涌而出。等我找到号码,调频里早已开始了另一则故事。芝加哥的夜冷而干燥,车内昏暗却暖洋洋的。我静坐在车里,心想,就让这张代金卡继续它自己的旅行吧,我原本就是一个传递者,而非拥有者。

  我放回手机,轻踩油门,转动方向盘,重新上了路。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3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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