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前,父亲从外面带了一架时钟给母亲:一尺多高,上圆下方,黑紫色的木框,厚玻璃面,白底黑字的计时盘,盘的中央和边缘镶着金漆的圆圈,底下垂着金漆的钟摆,钉着金漆的铃子,铃子后面的木框上贴着彩色的图画——是一架堂皇而且美丽的时钟。那时这样的时钟在乡里很不容易见到,不但我和姐姐觉得非常稀奇,就连母亲也特别喜欢它。
母亲最先把那时钟摆在床头的小橱上,只允许我们远望,不许我们走近去玩弄。我们爱看那钟摆的晃摇和长针的移动,常常望着望着便忘记了读书和绣花。于是母亲搬了一个座椅,用她的身子挡住我们的视线,说:“这是听的,不是看的呀!等一会又要敲了,你们知道自己呆看了多长时间吗?”
我们喜欢听时钟敲响的声音,常常问母亲:“还不敲吗,妈?你叫它早点敲吧!”
但是母亲望了一望我们的书本和花绷,冷淡地回答说:“到了时候,它自己会敲的。”
钟摆不但会动,还会嘚嘚地响下去,我们常常低低地念着它响的次数。但母亲一看见我们嘴唇的翕动,就生起气来。
“你们发疯了!它一天到晚响着,你们就一天到晚不做事情吗?我把它停了,或是把它送给人家去,免得害你们……”
她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把它停了,也没把它送给人家。她自己也常常去看那钟,天天把它揩得干干净净。
“走路轻一点!不准跳!”她几次对我们说,“震动得厉害,它会停止的。”
真的,母亲自从有了这架时钟以后,她的举动就更加轻了。她到小橱上去拿别的东西的时候,几乎屏住了呼吸。这架时钟开足发条后可以走上一个星期。不知母亲是怎样记得的,每次总在第七天的早晨不待它停止,就去开足发条。
这在我们简直是件苦恼的事情。因为自从有了时钟以后,母亲对我们的监督愈加严了。她什么事情都要按着时间做,甚至规定了早起、晚睡和三餐的时间。
冬天的日子特别短,天亮得迟,黑得早。母亲虽然把我们睡眠的时间略略改动了些,但她自己总是照着平时的时间作息。大冷天,天还未亮,她就起来了。她把早饭煮好,房子收拾干净,拿着火炉来给我们烘衣服,催我们起床。
“立刻要开饭了,不起来就没有饭吃!”她说完话就去预备碗筷。等我们穿好衣服,脸未洗完,她已经把饭菜摆在了桌上。倘若我们不起来,她是决不等待的,我们要一直饿到中午,而且她半天也不理睬我们。
每次她对我们说几点钟的时候,我们几乎都有了恐惧,因为她把我们的一切都用时间来限制,不准我们拖延。我们本来是喜欢那架时钟的,以后却渐渐对它憎恶起来。
“停了也好,坏了也好!”我们常常私下说。但是它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坏。
那时钟,到后来几乎代替了母亲的命令。母亲不说话,它就下起命令来。我们正睡得熟,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起床;我们正玩得高兴,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睡觉;我们肚子不饿,它却叫我们吃饭;肚子饿了,它又不叫我们吃饭……我们喜欢的是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走就走、要停就停的时钟。
我呢,自从第一次离开故乡后,也就认识了时钟的价值,知道了它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早已把憎恶它的心思变为喜爱了。我记得第一次回家随身带着的是一只新款的夜明表,喜欢得连半夜醒来也要把它从枕头下拿出来观看一番。
“你看吧,妈,我这只表比你那架旧钟有用多了。”我说着把它放在母亲的衣下,“黑角里也看得见,半夜里也看得见呢!”但是母亲并不喜欢它,她冷淡地回答说:“好玩罢了,并且是哑的。要看谁走得准、走得久呀。”
幸而母亲对我的态度改变了。她把我当作客人似的,每天早晨并不催我起床,也并不自己先吃饭,总是等着我,一直到饭菜冷了再热一遍。她自己是仍按时早起,按时煮饭的,但她不再命令我依从她了。“总要早起早睡。”她偶然也在无意中提醒我,而态度却是和婉的。
然而我始终不能依从她的愿望。我的习惯一年比一年坏了:起得愈来愈迟,睡得也愈来愈迟,一切事情都漫无定时。我先后买过许多表,的确都是不准确,也不耐用的;到后来,索性连这一类表也没用处了。
但母亲依然保留着她那架旧钟。屋子被火烧掉了,她抢出了那架旧钟;几次移居到上海,她都带着那架旧钟。“给你买一架新的吧,旧的不必带到上海去。”我说。母亲摇一摇头说:“你们用新的吧,我还是要这架用惯了的。”
到了上海,她首先拿出那架旧钟来,摆在自己的房里,仍是自己管理它。它和海关的钟差不多准确,也不需要修理添油。只是外面的样子渐渐老了:白底黑字的计时盘上起了斑疤,金漆也一块块地剥落了。
去年秋季,母亲最后一次离开了她深爱的故乡。她自知身体衰弱到了极点,临行前对人家说:“我怕不能再回来了。上海过老,也好的,全家人在眼前……”这一次她的行李很简单:一箱子的寿衣,一架时钟。到得上海,她又把那时钟放在她自己的房里。果然从那时起,她起床的时候愈加少了,几乎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而且不常醒来。只有天亮和三餐的时间,她还会按时醒来。天气渐渐冷下来,母亲的病也渐渐严重起来,不能再按时去开那架时钟,于是管理它的责任便到了我们的手里。
“要在一定的时候开它。”母亲告诉我们,“停久了,就会坏的。你们且搬它到自己的房里去吧,时时看见它就不会忘记了。”但是在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月里,我们忽然发现母亲的时钟有了异样:明明才开足两三天,响声也急促有力,却在我们不注意时停止了。我们起初怀疑是没放平稳,随后以为是因孩子们奔跳时震到了它,可是都不能证实。
不久,姐姐从故乡来了。她听到时钟的变化,便失了色,绝望地摇一摇头,说:“妈的病不会好了,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迷信!”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过了几天,我忽然发现时钟又停止了,是在夜里三点钟。早晨我到楼下去看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特别低,问她话老是无力回答。到了下半日,我们都在她床边侍候着,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很少醒来。我们喊了许久,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微微摇一摇头,非常低声地说:“不要喊我……”
我们知道她醒来后会感到身体的痛苦,也就依从了她的话,让她安睡着。这样一直到深夜,我们看她低声哼着,想转身却转不过来,便喂了她一点点汤水,问她怎样。
“比上半夜难过……”她低声回答我们。
我觉得奇怪,怀疑她昏迷了。我想,现在不就是上半夜吗,她怎么当作了下半夜呢?我连忙走到楼上,却又不禁惊讶起来:原来母亲的时钟已经过了一点钟。
我不明白,母亲是怎样听见楼上的钟声的。楼下的房子很高,楼板又有两层。自从她的时钟搬到楼上后,她曾好几次问过我们钟点。前后左右的房子空的很多,贴邻的一家,平常没听见有钟声,附近又没有报时的鸡啼,母亲怎么知道现在到了下半夜呢?是母亲没有忘记时钟吗?是时钟永久跟随着母亲吗?
我想问母亲,但是母亲不再说话了。一点多钟她闭上了眼睛,正是头一天时钟自动静默下来的那个时候。
失却了这样的一位主人,那架古旧的时钟怕是早已感觉到存在的悲苦了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