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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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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谅
来源:《上海文学》2013年第10期

  

  小车拐入北四环匝道时,那辆助动车忽然撞上了隔离栏杆,停滞了片刻,车倾倒了,车上的人慢镜头似的也倒下了,不是那种带点挣扎的遽然跌落,而是软绵绵地、四仰八叉地倒地,倒地后便一动不动了。

  是初冬的傍晚,离我们七八米远,那人戴着口罩、棉帽,看不清面目,看形态,像是一个刚迈入老年的男子。

  他是自行撞上隔离栏杆的,周边无车也无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一刹那的疑惑是,他是因为目力不济撞上去的,还是忽然眩晕,令助动车一时失控?

  我的同伴看见的同时也“哟”了一声,随即判断:“这人肯定是低血糖!”显然,他也瞥见了这一幕。我脑子里则迅速反应道:“更有可能是脑出血!”

  实事求是地说,虽然迟疑了一会儿,眼睛已看不清那横陈大道的人和车,但我还是说了一句:“打个电话叫救护车吧。”同伴也已摸出手机,准备下一步的动作。这时司机不容置疑地发话了:“千万别打!打了我们就走不了,接下来会很麻烦,我碰到过……”

  我与同伴面面相觑,竟都一下子失语了。而此时忽然生成的失语,之后却像沉重的铅块,长时间地堵在我的心口,搬挪不动,愈堵愈沉。

  我为这失语,必定得付出代价。不是物质上的,是精神上的,而精神这个无法直观目睹的东西,我又是何等看重。

  这是2013年的北京,我已届知天命之年,而我来北京也已经无数次了。

  司机是当地人,年龄大约与我相近。

  

  拥挤的地铁站,跟人满为患的火车站一样喧闹。人挤进车厢里,就像被塞进罐头里的沙丁鱼,气喘不过来,心烦,磕磕碰碰也属自然。

  吵嚷声起,一个中年男子,也算高大,带着标准的京腔,埋怨和斥责着。另一边是几个异乡人,他们手提或肩扛着行李包袱。也许是他与他们中的一个碰撞了,稍稍有点推搡。

  争斗的架势,似乎已然展开。

  其中一个痩高个儿,什么话都没说,忽然从兜里取出什么东西,那眼珠子像是要冒出火星子。

  只听见挨着他的中年男子喊叫起来:“捅刀子了!他捅刀子了!”

  挤作一团、几乎密不透风的乘客迅即闪开,竟然腾出了些许空间,还有人让出了座位,但谁都没吱声。唯有这男子痛苦地捂着腹部,弯下了刚才还显高大的身躯,摸索着座位,嘴里还在无力地叫嚷着:“杀人了,捅刀子了,把他抓住……”

  没有人动弹。那个捅刀子的人也一言不发。我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他。

  地铁到站。那人与同伴目光对接了一下,迅速出了车门。中年男子的声音又加大了:“抓住他,抓住他,他捅刀子了……”声息急迫而微弱。

  依然没有人动弹。我紧随瘦高个儿下了车,跟着他,一步不差。我的同伴也跟着我,还扯了扯我的衣袖,想要说什么。

  我没留意,眼睛里只有这个瘦高个。

  瘦高个发觉有人盯着他,想转个方向逃逸。我也转了方向,像钉子一般死死地钉住了他。

  幸亏警察闻讯赶来,截住了他的去路……

  事后,同伴说:“你刚才是不要命了,你靠人家那么近,如果人家狗急跳墙,你一定吃大亏。”

  刚才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有那个捅刀子的人在我眼里。那一幕,至今还清晰如昨。

  这是1988年的夏日,北京。我平生第一次到达神圣的首都。那时我正值青春韶华。

  

  在通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小车挪不动了。下车一看,前面一溜儿车,车屁股光冒烟,吼着声,不见动弹。再往前走了走,是两辆车抢道,车完好无损,司机却较上劲了,先是张口对骂,之后大打出手,他们的同伴都在劝,但他们仍在对骂,恨不得吃了对方。车严严实实地挡了道,后面的车辆有使劲按喇叭的,但没人下车。

  我下了车,看了看情况,暗骂一声,退回到车内,遂拿起写作本,写起字来。

  前头又喧哗一片,声波陡激。说是两个汉子又干仗了,这回拿了家伙,看来不流血受伤,绝不会收兵。

  我放下写作本,想推门下车。同行的朋友说话了:“你别去管这闲事呀,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何况人家也不知你是什么人,谁会买你账呀!”

  言之有理。我推门的手缩了回去。我还是写我的字吧。一篇千字文快收尾的时候,车才缓缓启动。

  这是2006年的冬天。我赴京参加培训时,前去天津考察。我已学会淡定。

  

  一大早,浦江码头就人潮汹涌了。

  我上了船,安置好自行车,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黄浦江虽不是很宽,但也得有10分钟左右的航行时间。

  忽然瞥见一个小男孩在攀爬水手梯,我的心就跟着悬在那儿了。

  小男孩挎着书包,嬉戏玩乐。起先还在低处的几级,不久,就往上攀爬。水手梯离船舷只有几十公分,而船正在洪波的推涌下摇晃。

  我读不进书了,大声劝告小男孩,让他当心,别再爬高了。

  小男孩笑嘻嘻的,并不理我。他继续爬上爬下的,让我的心也忽上忽下的。

  船舱里,看见这一幕的,大都是成年人,谁也没吭声。

  我又劝说了几句。我真怕一个浪头打来,或者他稍不留神,就被掀到舱外。舱外的江水混浊奔腾,少说也有数十米深。

  我为小男孩深深担忧,虽然毫不相识。我终于憋不住了,从人群和自行车的缝隙中穿过去,走近了水手梯。小男孩站在了地板上,我的心也踏实了。

  我如同赢得了一场比赛,心情愉悦地走回自己的位置。这时听见有人嘀咕了一句:“人家小孩玩,关你什么事?”

  我未予理睬,我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我认为他一定很冷血,对冷血的人,我充满鄙视。

  那年我二十出头,还没有为人父。

  

  毕业那会儿,我与她又续上了“情弦”。当然,严格地说,之前中学念书时,只是一场懵懂的早恋,牵过一次手,心有相许,其他什么都没发生,后来就不再联系了。毕业之后重又往来,也是出自纯粹的情感。

  一张洁白的纸,充满想象,十分美好。

  那天中午,我们在十六铺码头进了一家点心店。店堂内食客寥寥。我们拣了一张桌子坐下,点了馄饨、小笼包。刚吃上,有一位老太蹒跚走来,坐在了我们的边上。

  老太一副寒酸相,憔悴而落魄,坐下后,也没马上点餐。

  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生怜悯。这被女友察觉了,她悄声却语气坚决地对我说:“你敢搭理她,我就马上离开。”她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狠意。

  我自然没与老太搭话,但我走时,故意在笼屉里留下了两只小笼包。我想她一定是饿了,不管何种原因,她都是处于弱势的。

  这件事虽然不是我们分手的主要缘由,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那时我也二十来岁,对未来有无限期盼。

  

  一连几日,微博都收到私信,说一个小女孩身患白血病,无钱治疗,危在旦夕,希望我帮忙转发一条信息,让更多人伸出援手。上面还附有这个女孩的照片——可爱却苍白的脸,微笑流淌,却带着一丝与年龄并不相称的忧郁。

  我心有所动,却没有付诸行动。因为来信的是一个陌生人,我怕其中有诈。过了几日,看到主流媒体也报道了此事,很多人纷纷倾囊相助,我本想也捐一点钱款,一忙活,又把这事给忘了。

  那天去八佰伴,乘自动扶梯下楼。在四楼电梯口,有一个小孩哭哭啼啼,欲下又不敢下,挺危险的。我走过,禁不住想扶他上电梯,倏忽打消了念头,我担心扶了他,他万一从电梯上跌滚下去,说也说不清楚。

  楼下,一位老妈妈焦急地招呼他,也一时不知所措。我径直下楼离开了,我自己的事,还等着呢!

  深夜的街巷,一位老伯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他是醉了,还是染上了重病?我避开了一段距离,我怕惹上什么麻烦。

  ……

  我这是怎么了?失语、旁观、回避和置之不理,是代表成熟,还是表现淡定?当年的悲悯和爱心,都被时光磨蚀殆尽了吗?

  如果一个人,连一点悲天悯人的情感都没有了,他或她还有多少人味儿呢?

  如果……

  我忏悔,为自己,也为这个时代的人性。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4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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