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家庭的温暖,想起高高的小山冈上太阳直晒着的故乡的村庄,想起我们曾经在那岸边玩耍的小河,在我的记忆里便浮现出一头庞大瘦瘠的公牛——我们的老别尔乔。
在长久的岁月里,它任劳任怨,在它那公牛性格的巨大的沉默中拉犁耕田,终至衰老无力。我的父亲亲手养大了它,知道这头牲口充满了劳动和顺从命运的一生。他热爱这个年老的四条腿的劳动者,他的这位无可非议的朋友。他全心全意地怜恤它,在它没有用了以后,他既不想卖掉它,也不拿什么活儿去折磨它,只是让这头老牛自由自在安安静静地度过它的晚年。
可怜的别尔乔!它的样子看起来经受了多大的苦难,而它的性情又是多么温顺啊!
当时它是村里最大的一头牲口。它白得像雪,头顶上高高地翘起一对巨大的闪着黑珍珠般光泽的犄角,像两只竖琴……别尔乔通常卧在院子里的遮棚底下,受到孩子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们给它梳毛,抚摸它,给它送饲料,把花束戴在它的犄角上。它戴着花束像婚礼队列里的一个老汉,看起来有点可笑,但是它并不怪我们淘气。这头善良的老牛用它那双恬静、可爱、聪明、忧伤的黑色大眼睛友爱地望着我们,仿佛想说什么话。我们瞅着它的眼睛亲切地问道:“怎么啦,别尔乔?你想要什么东西吗?嗯?”
别尔乔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便开始用它那没有牙齿的嘴巴慢吞吞地反刍起食物来。
我们尽量喂它。它不断地吃,不断地反刍,但总是瘦得可怕。它的两肋陷下去,突出的肋骨一条一条的可以数出来,脊背上的肩胛骨和椎骨像普拉尼纳山上锋利的山脊似的耸立着。
每天早晨别尔乔立起身来,抖掉身上的麦秸,舐一舐身上睡麻了的地方,然后从遮棚底下走出来,走到河边饮水的地方。它慢吞吞地、安闲地、漠不关心地迈着步子,高傲地昂着头,仿佛在宣示自己过去所做的巨大业绩似的。膘少筋多的别尔乔,身上的毛被刷得干干净净,两只漂亮的犄角上挂着我们的花束,以自己的庄严仪表引起过路人的尊敬,甚至所有的人都站住朝它观望。
别尔乔走到河边,喝过水,然后同样那么安详地、目不斜视地回到遮棚底下自己的地方去。在傍晚的时候,它又完全自觉地、不需要旁人的招呼或催促,照样往返一次。这种散步它向来是在每天一定的时间进行的,那么准确无误,以至通过它的散步,人们就可以像看钟表似的知道时间。
夏天,有时候我们赶着它跟村子里的牛群一起到牧场上去。许多乳牛都远远地走进树林里,爬到坡上去,但是别尔乔已经没有力气跟着它们跑了。它经常掉队,晚上回来得很晚。有一次它差一点儿丢了。我的父亲在树林里找了它整整一夜。原来它疲乏了,离开了牛群,卧在大道上。
此后,父亲决计不让别尔乔跟乳牛一同出去,而让它跟牛犊一同出去了。牛犊在近处吃草,不会走进树林里去,别尔乔也就不会落在它们后面了。
第一天,别尔乔不愿意跟那些小毛孩一块儿走,它觉得受了污辱,还没有出村子就转回来了。一个牧童企图赶它走也没有成功。别尔乔怒吼起来,并且威胁地用犄角做瞄准的姿势,吓得那个赶它的牧童只好让它走了。第二天,我们又赶着别尔乔跟牛犊一块儿出去。它去了,但是回来吃饭的时候,显得非常不满意,生着气,它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那些牛犊,那些淘气的小家伙,像发了疯似的,翘起尾巴,蹦蹦跳跳,它们的恶作剧使得它更加生气。
但是过了几天,别尔乔的这股倔强劲儿被磨下去了。它像一个乐天知命的人那样顺从自己的命运了。人们特意从家里跑出来看它走路时威严的样子。当牧人赶着牛犊,扬起一片尘土走过去时,别尔乔便加入到它们一伙里,但保持着一定距离,像一个伴随小学生的教师似的。它有时会向某个淘气的小牛犊发出吼声,用自己尖利的犄角向它示威。
大清早,一听到牧人的喊声,别尔乔便从大门里走出来。它总是站在广场上,眺望一下那刚刚出来射破露珠儿的太阳,以及阳光普照着的绿色田野,注视着它曾经耕过的土地,注视着它年轻力壮时曾经工作和被牧放过的牧场。它用自己湿润而忧伤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仿佛看不够似的,不时的像人那样深沉地叹着气。
有一次别尔乔突然病倒了。它没有到广场上去观赏田野的景色,而是留在遮棚底下卧着。它的身体肿胀了,毛也蓬乱了;它像发疟疾似的打着哆嗦,看样子它是非常难受的。我们给这个可怜的家伙盖上了一条马被,拿来了草料,但它连尝都不尝一口。给它水喝,它把鼻孔探进水里,但又立刻厌恶地缩回,然后沉重地呻吟起来。我跑去把会给牛治病的铁匠请来,他仔细地诊察了患者,拉了拉它的尾巴,提了提它的耳朵,翻了翻它的眼皮,最后用一支管子往它鼻孔里吹了一些辛辣的、黑色的药面便走了。
别尔乔痛苦地、有气无力地躺了好几天,既不想吃草也不想喝水。它的身子瘪得像一块板子了。几天后它开始稍微吃点东西,最后好容易才用腿支撑住身子站了起来。
有一天过节,那是在晴朗的春天,人们高高兴兴,穿着新衣裳从教堂回来。我们园子里的老李树花开得正盛,这些树含笑地彼此鞠着躬,好像一些盛装参加婚宴的老太婆。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早晨空气十分清新,天空洁净。太阳升上了小山冈,美丽、明亮、愉快,仿佛是跟着人们一同从教堂里走出来似的。
别尔乔看样子好了些。我们都为它恢复健康而感到高兴,用大把的嫩荨麻、迎春花和李子花装饰它的犄角,给它梳毛。它亲热地看着我们,舒服地眯缝着眼睛。突然,它站起来,慢吞吞地离开了我们,然后吃力地挪动着发抖的腿走出了大门。它虽然瘦得可怕,但还是跟从前一样那么威严好看。我们打算拦住它,但是母亲不让我们这样做,我们便跟在它后面。
别尔乔往河边走去。好久没有见到它的人都停下来,口里念叨道:“可怜的别尔乔!”
它走到小桥旁边,喝过水,站了一会儿,但不像往常那样,它没有回家,而是涉过河朝离这里不远的我们的田地走去。那儿的稞麦刚刚拔节,一前一后地摇摆着。麦浪里传来了鹤鹑的叫声,麦浪上飞舞着成群的小虫。别尔乔站在地边仿佛看一件熟悉的、亲切的东西似的看了看这片田地,又从田埂上用嘴扯下了几棵小草,然后迈了一两步,可是突然它全身摇晃起来,沉重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倒在了地里。我们惊慌地跑回家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
等我们同父亲回来的时候,别尔乔已经躺在那儿死了。它把头伸在开满鲜花的田埂上,睁大着眼,凝视着蔚蓝色的天空。它那双悲伤、沉静、美丽的眼睛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这位年老的劳动者,我的这位无言的朋友就这么死去了。我们在别尔乔曾经耕耘过并且死去的田地旁边掘了一个深坑,像埋葬人一样埋葬了这头老牛。坟墓周围用白色的石头筑了一道围墙。每到春天,坟墓上便长满了鲜艳的花草。人们称这座孤坟所在的地方为“别尔乔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