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塞北张家口地区已两年了,但分配工作的事仍然遥遥无期。面对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群山,我不知多少次感慨:这辈子还能搞音乐吗?
在1971年一个寒冷的冬日,我走在张家口灰蒙蒙的街头,专业用品商店里的一架钢琴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站在这架簇新的星海钢琴面前,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钢琴!钢琴!
我们这群中央音乐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六八届的同学,是1969年下放到这个军垦农场的,属六十五军直属炮团。那一年,中央音乐学院全体师生被下放到河北省三个不同的地区,除了我们这塞北的六八届以外,还有天津葛沽及邯郸清风店两处,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的家父家母就在清风店那一处。学校所有教学工作全部停止,别说这整整三年没见过钢琴,自“文革”以来,大家早已与“样板戏”以外的音乐绝缘了。
这次进城与钢琴相遇真是个意外的收获。此刻,我看着这架钢琴,实在百感交集。
没想到刚一伸手,售货员大喝一声:“别动!干什么的?”
也难怪售货员起疑,看看我当时的德行,人家不把我当土匪也难:旧狗皮帽下的一副眼镜只有一条腿和一个完整的镜片——那是前一阵为抢救堤坝漏水,紧急中被同学踩的;沾满泥土的旧棉袄缺扣子,是用一根麻绳扎在身上的;那时生活虽苦,却也没忘记耍帅,特搜来一双旧高筒马靴蹬上;当日被踩碎的假门牙尚未修好,以至于一张口就多了个黑窟窿……所以,售货员最终也没有准许我碰那架钢琴,不过他总算把价钱告诉了我:由于琴盖上的一条撞痕,此琴折价为六百元!
兴冲冲回到连队后,立刻又发起愁来:哪里有钱呀?虽然我们算是“学生连”,每月有十八块钱的津贴,比普通战士多,那也是仅够温饱而已,要买钢琴,门儿也没有!左思右想,主意来了:找陈邵华借!
记得我向这位学姐开口借钱时,她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随即把六百元的现金送到我手中。
李八瓣儿
我们的李连长是个高大英俊的壮汉,极豪爽,大家都很喜欢他。一次他向全连同学训话,讲到激动处,满脸通红,说:“想过吗?你们吃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农民一颗汗珠摔八瓣儿地种出来的!”从此,他的绰号就成了“李八瓣儿”。李连长知道后,倒也毫不在意。
所以,这次我才鼓起勇气跑到连部门口,说明了要买钢琴的事由,并要求连长让我“把钢琴运进连队”。
他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神经病!黄安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吗?革命队伍敞开大门让你们进来,是让你们和工农兵相结合改造灵魂的。你不好好‘广阔天地炼红心’,却要买钢琴,搞什么搞!”
我的台词早编好了:“宣传革命样板戏呀!没有钢琴,党和国家多年的培养就全浪费了。这不,咱们连如果有了钢琴,我就能给战士们弹《黄河》啦!”
此时李八瓣儿的眼光早已变成神往,兴奋得一拍桌子:“黄安伦,好你个小子!这样吧,你如果有种真的把钢琴弄来,我就一定给你找地方放!至于运琴的事,我这就报告上级,你进城先去团部。”
这一下全连轰动,大伙儿奔走相告。我们连队地处张(张家口)宣(宣化)公路之间的一个小村子,叫沙岭子。从火车站到营房还有一段山路,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管弦系拉小提琴的同学许斐尼——大钢琴家许斐平的哥哥——当时是炊事班长。动手的那天,他一拍胸膛:“这里的事我来搞定,你快去吧!”
当我和另一个同学姜大鹏赶到城里,团部早已准备妥当,不仅给我派了辆解放牌军车,还调了四五个战士帮忙。
汽车,火车,驴车
当我带着战士们风风火火地跨进店里,着实把售货员吓了一跳。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破棉袄里掏出那厚厚的一沓钞票,神气地拍在柜台上:“这钢琴,我要了,把它给我打开!”
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当即在这塞北古城响彻云霄,我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列宁最喜欢的革命歌曲!”我边弹边这样告诉大家。
姜大鹏一扯我袖子:“快走吧!”大伙儿赶快把琴抬上军车,直奔张家口火车站。车还未停稳,姜大鹏早已一跃而下,冲进了站长室。
开始,站长对他提出的要求都表示爱莫能助:“免费?这是国家财产!就算我准了你们,车厢里也放不下这么大个家伙……什么?延长在沙岭子的停车时间?你想破坏国家铁路运输呀?”姜大鹏鼓动他那如簧之舌:“站长,您听,车站里正广播什么呢?对啦,钢琴伴唱《红灯记》!可咱张家口还从来没有演出过这些样板戏呢,是不是?部队下这么大力气帮我们把钢琴都运到您跟前了,您只要帮上一把,不瞒您说,咱们张家口文化大革命样板戏的大高潮,就将从您这儿掀起来啦!”站长一拍大腿:“中!”当即抓起电话,调整了沿线各站的时间表,把在沙岭子站的停车时间由原来的一分钟延长到五分钟。一声令下,火车头拖来一节空的货车厢。“搬吧,别误了时间!”
军车上的战士们一阵欢呼。姜大鹏得寸进尺:“报告站长,还有一事相求。”“你还想怎么着?”“麻烦您打电话通知我们连里,大伙儿好接车呀。”“行!”“谢站长!”
列车刚到沙岭子,我就听到欢呼声四起,好像过节一样。一探头,好家伙,全连百十来号人早把这小小的山村火车站挤满了。许斐尼驾着他们炊事班的驴车停在最前列,正向我招手呢。我只记得车刚停下,上百条手臂就伸了过来,我还未反应过来,钢琴已经像个水面上的火柴盒一样漂了出去,稳稳地放在了驴车上。
驴车一直拉到连部门口,大伙儿把我推了进去。
李八瓣儿连长早已等在那里:“好小子,你有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去,那里就是你的琴房。”而邯郸清风店方面,部队则截获了我向爹妈要钱还账的信。那里的领导在大会上批判:“有人纵容子女买什么钢琴!”在他们把信拿给家父看时,家父在领导面前骂了一声:“混账!”其实心中在暗喜,很快就把钱给我汇来,还给了陈邵华。
不久,别的同学又搞来两架钢琴,其中朱晓玫的一架缺弦,大家索性用钢丝代替。电影学院的同学则想方设法展开学习,而管弦系的同学早已练起琴来。大家总算第一次全面恢复了业务。
我们信誓旦旦地向李八瓣儿连长保证:“这钢琴只奏革命音乐!”其实,什么肖邦、莫扎特、贝多芬、巴赫……早已全面“复辟”了。难得连里对此一概视而不见,我真要一辈子对李八瓣儿感恩戴德。
山沟里的音乐会
我这“第一架钢琴”的故事一下子传了开去,葛沽、清风店方面立即跟上,大家各显奇谋,也纷纷把钢琴弄到了部队。
一个收获是我们每个同学都始料未及的:经过这些年的艰苦磨难,大家都对音乐有了更深层的认识,生活的体验使我们领悟到音乐经典曲目中最隐秘的内涵,这些在学校是绝对学不到的。
终于有一天,我们组织了一场小小的音乐会。为了这场音乐会,瑞丽借回北京看病之便,用扁担挑来一大堆乐谱,大家赶忙手抄分谱准备。到了那天,再把我的琴和朱晓玫的搬到一块儿。男生们负责到附近村里搞来肉和几只鸡,女生们则大显身手,生火做饭。大家先饱餐一顿,然后几两黄汤下肚,音乐会开场了。
当瑞丽奏起贝多芬的《月光》时,忧郁深沉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屋子,大家都陷入了沉思,火光映红了面颊上的泪珠。
我知道,从此,我们与音乐再也不能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