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上,闲书跟肉一样,分肥、瘦和柴;跟茶一样,分温和削。翻译来的外文书,越是近现代的,翻译腔越重,锐利、寒、削。老一辈的翻译,词句都更圆润温和些,朱生豪先生的莎翁、傅雷先生的巴尔扎克之类不提,像王科一先生的《傲慢与偏见》、李健吾先生的《包法利夫人》,都可当午后茶与点心。
中文作品其实也类似,但得细分。上古诸子散文诗之类,好读但不膏腴,像牛肉干,咬多了厚味满口,但牙齿累。《文选》里的东西尤其如此,《古诗十九首》算例外。越是近年出版的书越清淡,薄而好读,但偏滑,不厚润。我认识的人,都爱重读“三言”《金瓶梅》《牡丹亭》《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以至于沈从文、汪曾祺、钱锺书、张爱玲诸位,无他,这些作品都聪明厚润不紧绷,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而且余香满口。
马三立老师曾说:“生书熟戏,听不腻的曲艺。”老一代评弹唱腔为啥好听呢?按说侯、郭、刘、马这几位老先生的相声,笑点不密集,也都是悠悠然家长里短的事,为什么耐听?这就是功力。有功力的相声、京剧、话剧念白、电影镜头和书,都是那么个圆润润、颤悠悠的饱满劲儿,跟熬到火候的乳白鱼汤一个道理。
坐火车时读福克纳、斯坦贝克、科塔萨尔甚至物理学教材,平时再看不下去的段落都可以轻松咽掉。同样适合火车旅途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的各种史传和各种艺术、建筑和植物图鉴。当然史传也另分,《史记》就比其他史传好看得多,像分盒贮藏的脆坚果仁,不用特意当火车读物,平时也看得下去。
几十个小时的长途火车旅行要备几本百看不腻的大部头肥书,以备看累了休息调剂使,这就具体各有所好了。《红楼梦》《鹿鼎记》《文学讲稿》《西洋世界军事史》《阿拉蕾》,看什么的都有。海明威上世纪40年代之前的短篇像冰镇芥蓝,白天走路看会觉得清爽明快,一入夜读就会心情抑郁继而发冷。马尔克斯早期的作品阴郁些,中后期的大多有花团锦簇似的热闹,宜饭宜粥宜走路。膏腴一点的书,例如沈、汪、梁、施、张、钱诸位的小散文,嫩软有味,很适合吃饭时读。汪、梁的饮食散文尤其搭调,助长食欲。同理适用于各家通俗演义和古典章回小说。因为章回小说大多有松有紧,故事性十足,有肉味,极下饭。《红楼梦》前五十五回,《金瓶梅》宋蕙莲死之前,都像炖烂了的红烧肉,是百搭下饭的好段落。欧·亨利与马拉默德的大部分以喜剧结尾的小说、卡尔维诺的马可瓦尔多系列,就可以当零食甜点,随时捧起来吃着玩。
大部头的书,好处之一是催眠,但也得挑对书。膏腴的书不适合催眠,一不小心就看到天亮了。我小时候看《九三年》催眠,结果心情澎湃,一气看完,彻夜难眠。陀老的东西看了会做噩梦。太干练的文字——比如《九故事》或者卡佛——只会让你越发清醒。大概睡前一适合看各类原文书,二适合看哲学史、思想史、艺术史,倦意浓了直接睡。
(小荷凝露摘自《德州日报》2014年3月31日,〔哈萨克斯坦〕加奇佐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