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很久的以前,也就在1979年到1980年,课堂在哥伦比亚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在纽约,纽约被视为西方世界的中心。两个政治科学系大一的新生,课堂上总是没精打采。一个是来自夏威夷的黑人,惯于占据教室右后方的角落,戴一顶足以遮住脸部的阔帽,常常呵欠连天,伏案寻梦;另一个是来自台湾的华裔,喜欢窝在教室左后方的一隅,听得无趣,也索性呼呼大睡。
镜头拉近。台湾来的男孩叫李开复,此君并非厌学,而是对政治科学越来越隔膜,如是蹉跎到大二下,终于快刀斩乱麻,转系,改学自己感兴趣的计算机。 兴趣是什么?美式的教育认为,兴趣就意味着天赋。李开复在计算机系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两年后毕业,成绩居于全系之冠。
这样的学生用不着按部就班,在教授的推荐下,李开复进入在计算机领域独领风骚的卡内基·梅隆大学,直接攻读博士。计算机学院的院长找他谈话,劈头就问:“读博士的目的是什么?”“这很简单,”李开复说,“就是在某一领域做出重大成果呗。”“不光是这样,”院长告诉他,“读博士,是挑一个狭窄而又重要的领域作深入研究,毕业的时候交出一篇世界一流的论文,成为这个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任何人提到这门学问,都会想起你的名字。”
取法乎上,要做就做得最好!李开复的血开始加速,从动脉到静脉注满活力。院长看在眼里,又问:“你弄懂了吗?”开复大声答:“懂了,我从大学带走的将是一篇改变世界的、顶尖的博士论文。”院长予以纠正,说:“你从这儿带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不是一篇论文,而是你分析、思考的能力,研究、发现真理的经验,以及科学家的胸怀。这样,当你有一天幡然改向,依然可以在任何一个新的领域出类拔萃。”
李开复选定语音识别为博士专攻,这是导师的课题,美国国防部已经立项,经费已经到位,技术途径确定为专家系统。经过一年热恋,他发现专家系统其冷如冰,远不如统计学有情有义。李开复决心移情别恋,他担心导师发怒,谁知得到的回答竟是:“开复,你对专家系统和统计的观点,我是不赞同的,但我可以支持你用统计的方法去做,因为我相信科学没有绝对的对错,我们都是平等的。而且,我更相信一个富有激情的人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
这事搁在台湾,绝对不可想象。李开复从导师的大度悟到科学真谛,他全力以赴,放手一搏。攻关者是疯狂的,废寝忘食,呕心沥血,蓬头垢面,双目喷火,健步如飞,是题中应有之义。三年过去,不,三年还要搭上180日,难关突破,大功告竣,李开复的研究成果,兼博士论文,引发了那年头语音世界最大的冲击波。
26岁的李开复功成名就,当上卡内基·梅隆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天之骄子,有尊严,有地位,有课题,有经费,出任大公司顾问,飞赴各地讲学,包括他的祖籍之邦、魂之所系祖国大陆。春风得意马蹄疾,借助现代化的钢铁骏马,一日看尽的岂止西方世界长安花!
人心难测。科学家的心更难测。1990年,苹果公司的一个邀请电话让李开复反躬审视自己。那电话说:“开复,你是想一辈子写一堆像废纸一样的学术论文呢,还是要来真正地改变世界?”
“让世界因你而不同”,这是李开复埋在心头多年的梦想,如今,被苹果公司的召唤嗤啦一下点燃了。李开复旋即作出回应,走出象牙之塔,加盟“改变世界”的大军。
苹果岁月,李开复领受从纸上谈兵转入实战的无穷乐趣;在市场的硝烟炮火中,他精神的大纛逆风飞飏,想象力和爆发力发挥到极致。地位也相应得到大幅度擢升,1995年,33岁的李开复出任苹果公司的副总裁。
但是他仍然不满足,依然要跳槽,因为硅谷的另一家公司SGI发出了更有蛊惑力的邀请。对方说:“我们现在正在扩张和改组整个公司,公司有很多新的计划,我们的项目有互动电视、3D动画和网络服务器。你过来看看吧,我们目前想收购一些公司,你可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然后我们根据你的兴趣对公司进行改组。”
不是他们缺什么人才,让你去填补,而是诚恳询问你需要什么平台,以便为你量身搭建。这样的机遇,李开复岂能错过!他垂青互联网,SGI一口应承,双方一拍即合,1996年7月,李开复从这山跳去了那山。
实践检验真理,SGI让李开复“自己设计自己”,奈何它是一家硬件公司,开复的长处却在软件,这就等于在篮球场上跑马,任是赤兔、骅骝,也撒不开四蹄。日甚一日,李开复萌生了去意。对于下一个选择,他立下两条标准:一是做软件,二是去中国。
机会来了。机会其实是无处不在,就看你有没有做好准备。这时,比尔·盖茨创立的微软王国要把触角伸向中国,李开复成为它的不二人选;时间:1998年金秋;职务:微软中国研究院院长。
李开复在微软中国的开拓,值得用一部大书来描述,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创新理念、绝对领先的科学技术在神州大地生根发芽。微软只是启用了一个人,就旁若无世界地开进了中国。李开复只是“追随我心”,就一跃成为微软王国的副总裁。
在你我想来,这该是李开复的最后一站。在微软占据高位,与比尔·盖茨亲密共事,坐拥财富和风光,“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李开复不是这么想,他后来回忆:“从1998年到2005年,我在微软公司服务了整整七年。其中两年在北京,五年在总部,不得不说,在总部工作的最后一段日子,我倍感煎熬,与很多人有过相似的感受。在一个庞大的体系里,我的声音已经无法发出,对于产品的方向与想法,总部鲜有人倾听,我如同一部庞大机器上的零件,在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发挥空间的环境下运行着。这是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被替换的光鲜零件。那种价值的缺失感以及精神上的落寞占据了我的内心。”
仍旧要“追随我心”,微软既然已无成长空间,那就脚底抹油——走吧!到哪儿去?他相中了Google。但是微软不干了。自家园里栽培的大树,岂容轻易为别个移去遮荫!为了留住李开复,他们提出种种优惠待遇。挽留无效,则不惜提起诉讼,和李开复、Google对簿公堂。2005年7月至9月,李开复经历了人生前所未有的危机,同事翻脸无情,朋友落井下石,谣言恶毒中伤,官司打得昏天黑地。如果官司再往下打,胜利者、失败者都将伤筋动骨,两月后,微软撤诉,李开复胜出,筋已伤,骨犹全,经历这番情感世界的浩劫,他的心智更为成熟,步履更为矫健。2005年底,李开复再度来到北京创业。
但是,仍然是但是,四年后的2008,当李开复接管面临挑战的韩国团队和迅速成长的东南亚市场,他清醒地意识到,管理更多的人马,不是自己的所爱,他渴望从无到有的创新,而不是经营一个巨无霸。于是,世人看到,李开复又一次选择潇洒地离去。
向总部递交辞呈之际,Google高管艾伦·尤斯塔斯试图用更优渥的条件予以挽留。李开复真诚地说:“谢谢你,但我不是来要求更高的职位和更高的薪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的人生还有一个缺憾没有实现,现在得去弥补。我可能创办一家‘创新工场’,和中国青年一起打造新的技术奇迹。我想做一个掌控全局的工作,我已经到了人生这个阶段,再不去做,就怕来不及了。”
如今,李开复正在按照他本人的意愿,在神州大地进行“创新工场”试验。他会成功吗?我想这是毫无疑义的,也是次要又次要的,那么,最最主要的一点是什么呢?诚如他自己所言:“人生在世时间非常短,如果你总是不敢做想做的事情,那么一生过去了,你留下来的只有悔恨,只有懊恼。”“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然后从中学习,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李开复的速写到此为止,回头再说哥大课堂上另一个爱打瞌睡的同学,就是那个喜欢戴一顶大帽子的黑人,此君后来的成就,比李开复更显赫。他是谁?说出来可能让你意外,他就是现任的美国总统奥巴马。
奥巴马当年为什么爱躲在教室的角落睡觉?事必有因,本文不作探讨。笔者倒因此想起老祖宗的一个典故:两千多年前,宰予白天睡觉,他的老师孔子看到了,责骂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翻译成白话,就是“该死该死”,简直要把宰予生吞下肚。所幸美国老师搬用的不是孔子的公式,他们没有把昼寝者从课堂拎出去,甚而开除学籍——如是乎,才有了今日的李开复,才有了今日的奥巴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