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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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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夫
来源:读者杂志

  今天上午,久雨初霁,阳光显得鲜活而似曾相识。潮湿的土地,蒸发出氤氲的水汽,像翻开了一部陈年的旧书。墙外的树是在这个雨季中悄然泛绿的,好似默默长大的孩子,不经意间就有了胡须。这晴天的到来,意味着春天业已踏着雨水远去,我进入了又一个夏季。

  阳光使我淡忘了身后所凭依的这面逐渐废圮而纷纷飘灰的老墙,视线懒洋洋地飘忽在那漫天的金色麦芒之间。袅袅晴丝中,我所经过的几十个夏天次第重现,阳光亘古常新,温暖如昨,凋去的只是从前的太阳下那个孩子的心。对今天的我而言,逃避现实的唯一良方是沉湎于回忆,怀旧所唤起的欢乐抑或感伤,在很大程度上充实了眼前的空虚。

  当我检点个人的情感历程时,我发现,那可以称之为青梅竹马般初恋的一个片段,恰好也和阳光联系在一起。这种巧合使我在这对太阳无限向往的日子里,加深了对那一段遥远恋情的缅怀。

  她家所住的郭家巷子就在我们这条巷子的对面,中间隔着青石小街。她家的房后有一个土墙围成的花园,原先是供销社种植药材的废园。园里长满了芍药、石竹、木芙蓉等等花草,无人料理,反而有一种野生乱长的意趣。还有几株矮小而歪斜的树,据说皆有药用价值。这和迅翁笔下的百草园大抵相似,有先生描述在前,也就不敢赘述了。

  她的父亲和我母亲是供销社的同事,而她父亲也同样是外乡人,在此乡不免有些同是天涯客之感。她的姐姐和我二姐是同学,她和我同龄。这样,我们就成了那后花园中的小伙伴,那时,我们也就四岁多吧。

  她的妈妈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属于某种偏执狂。因为和本地一女人发生争斗,不服调解,便开始了她漫长的上访生涯。她一个人独自漫游在县、省乃至京都的大道上,始终坚信会有一个清官帮她洗白冤屈。漫游一年半载后铩羽而归,小憩几天,又重新踏上征程。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以至数年不归,似乎到后来便失踪了。她父亲忠厚木讷,无法阻止其妻的上访,便独自抚养着他们姐弟三个(她之下还有一个小弟)。大约这种家门的不幸,以及缺少母爱的生活,反而培养了他们自立自强的勇气。从很小开始,她就有着比同龄孩子更强的能力。

  两个处在不幸时代的不同家庭的孩子,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头顶的阴影,而在同一个花园里,常常陶醉在那明媚的阳光下。那些无主的悄然绽放的花,偶然驻足的鸟以及仲夏夜的月亮,都装饰着我们懵懂美丽的童话。那时,在两个姐姐的戏弄下,我和她每每被扮成古老游戏“娶新娘”的男女主人公,在无邪的童心里竟然渐渐萌生了最初的羞怯。

  很难想象,那么小的我,对这个同龄的女孩,从很早开始就有了一种珍惜和敬意,或者说是一种圣洁的恋慕。她很漂亮,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一对酒窝。即使在游戏中,她也不苟言笑,还时常红云满脸。这使我从来不敢冒犯她的纤手,而且内心总是充满紧张。可以说这种游戏在某种意义上,仅属于我们的姐姐,我们都在那认真的被设定的程序中,感到了难堪。

  游戏年代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同时上学,并在同一个班读到初一。在整个小学时代,我们仿佛共守着从前的某个秘密而互相回避着,在某些阶段甚至是疏远和故意带有敌意。我们的家庭背景都不好,然而学习成绩又同属全班前列,这使我们同时惹人瞩目、易受攻击。在很多孩子的流言中,就包含了我们是“小情侣”这一说法。这使我们更加羞于回顾,甚至不惜以某种互相敌视的形式来变相开脱。在那个清教徒式的时代,这是唯一免遭侮辱的方法。而这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我们不约而同地采用这种方式,并没有减少彼此原有的好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学问的增加,互相的敬佩竟然更深了。

  1975年,我为了逃避小镇学校对我的歧视,而转学到县城一中。临行之际,我几番踌躇,终于下定决心用素日节省的一块钱买了两块小手帕。我已记不清我写过什么话在其上,我匆匆地推开她家的门,她愣愣地望着我,我慌张地说我要走了,这个给你做纪念!只见她满脸绯红,我像贼似的逃回了。当夜,她又回赠了我一个塑料壳笔记本,这是当时我所拥有的最贵重的礼物。

  十三岁的我们对感情实际还处在似懂非懂之间,我们没有过多的惜别和依恋,却似乎有了一种更深的默契,这像是完成了某一种定情仪式。我在县一中读初二时,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其措辞恬不知耻地幼稚和坦率,甚至还有抄袭范文的痕迹,至今想来仍不免汗颜。当时我沉浸在类似偷情的紧张和快乐里期待着回信,结果杳无音讯。少年的心太容易被伤害,我想她一定用沉默来拒绝了。同时也因为那种少年早恋的轻浮无据,仿佛没有过多的伤感,就淡忘了这一当时十分冒险的行为。

  1978年我们同时考上大学,她所在的农专就在我们师专附近,我们有机会相逢,却仅是一笑了之。她依旧那么羞怯好看,我却真正地淡化了童年花园中的记忆。

  1981年在我们大专毕业的前夕,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后来是她的农专同学,找到我说:“她说她六年来一直在等你兑现少年时代的诺言!”我难以想象这是何故,手足无措,然而我已经开始了另外那场真正意义上的恋爱。

  1982年,二十岁的我从县城出差到箭竹溪这个高山小镇,她被分配在这个荒凉边镇的农技站,是这里唯一的大学生。那是初春之夜,我踩着满地咯吱作响的积雪,去叩访我童年的恋人。我们围着一盆木炭火静坐许久,后来我愧疚地说:“我实在不知道你还在等着我。我到县城后给你写过一封信,没有回音,我就放下了。”她说:“我给你写了回信,接受了你的求爱。”我发誓我没收到这封信,我想起那时严肃的父亲,一直检查我的一切,我相信父亲扣留了这封他认为有可能影响我学习的危险品。

  她相信了这一解释。是的,那时我们太小了,我们的爱是不被大人们所信任进而承认的,我们还没有权利开始这种感情。她的手在火盆上方颤抖,她低着头,用刚洗过的秀发掩饰着她那轮廓分明的脸,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泪眼。她说:“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就像今夜这样等你到来!以为在我们都完成学业之后,会重新开始当年那纯真的爱。”我说:“一切都因一点误会而错过了,现在太晚了,你知道,我已经有了朋友。”她哀婉地一笑:“那么只能如此啰?”我沉重地点点头:“只能如此!”炭火上传来水珠溅起的嗞嗞声,高山上的寒风呼呼刮过,房檐下有冰柱折断的破碎声。

  在我感伤地离开那个高山农技站的小房之后的某天,那时有关我的放荡不羁的传说正风行一时,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指责我不该醉酒之后就躺在马路上过夜,这不符合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和教养。大约有些词句击疼了我佯装轻狂的内心,我回了一封短信,大意是说:“你凭什么约束我呢?”我意识到这句话再次伤害了她时已太晚了,我们终止了全部交往。

  再后来,离开山城到省会时,我已结婚了。听说她也结婚了——在我之后。数年后,我从海滨逃回山城的某个黄昏,在人群中我看见她牵着一个男孩的手漫步,那个孩子的年龄正好如同我们在花园游戏时代的我的年龄。我不能想象这个孩子会有我们当初那种童年。她也看见了我,只是红着脸侧过了头,我也缺乏重新握手的勇气。我们失之交臂。

  在我婚姻破裂后的一天,我年老的母亲感叹地说:“要是当年你和阿洁结婚的话该多好,那还是我唯一看得中的女孩!”

  在一本有关占星术的书上,我找到关于我的星座的几句话——每一个巨蟹座的人都有着月亮的疯狂。他知道某个密林的深处,在一片玫瑰丛中盛开着两枝百合。他常常为这记忆中的花园而放声大笑,抑或痛哭流涕……

(柳浪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4年第5期,王青图)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4年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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