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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花儿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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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海音
来源:读者杂志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中间的位子上。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行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爸,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要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辞。我问爸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我们学校欢送毕业同学的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并致辞。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中来做这件事。

  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我怎么能够去呢?”

  我说:“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英子,不要怕,无论多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

  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好自己,并且管好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是。”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使我很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之后,我何曾再迟到过?

  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了,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校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就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道道向我投过来,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我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的。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了。我听着雨声,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要这么不舒服地去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进来了。她看我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妈哀求说:“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做不了主,她转身出去时,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到床前来,瞪着我:

  “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儿。

  爸爸气极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我挨打了!

  爸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脚,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号哭,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像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我第一次花钱坐车去上学。

  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因为这是下雨天。

  老师叫我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我听到这儿,鼻子抽搭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静默之中,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他用眼神叫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转过头,是爸爸那瘦高的身影!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爸面前。爸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

  后来怎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栏校门的学生之一。冬天的清晨,我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着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吃。夏天的早晨,我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是她教我跳舞的。

  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过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

  当当当,钟声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看外面的天,有点阴,我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我送来花夹袄?我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今早妈妈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今年爸爸都没有给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上麻渣。如果秋天来了,爸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爸是多么喜欢花啊!每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经过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我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我才12岁……

  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地说:“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一定高兴地看到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学弟学妹们唱给我们:“长亭外,古道边……”

  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么希望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证书——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我催着自己,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为什么呀?

  进了家门,静悄悄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们在玩沙土,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根枝子,散散落落的,很不像样,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石榴树大盆底下有几个没有长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气,问妹妹们:“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我要告诉爸爸去!”

  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摇摇头说:“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

  我捡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他说:“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

  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我忽然着急起来,大声喊着:“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就数你大了!”

  是的,这里就数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对老高说:“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我从来没有这样镇定,这样安静。

  我把小学毕业证书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

  (池疏影摘自中国言实出版社《我的父亲母亲:民国大家笔下的父母》一书,刘程民图)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4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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