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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藏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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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娟
来源:读者杂志

  突然有一天,我妈开始写日记了。她老人家的第一篇日记记录了下面这件事:话说她出远门回家,包里还剩800块钱。农村生活花不了什么钱,这笔钱天天揣在口袋里不方便,又懒得去银行存。她便把这笔钱藏了起来。

  事后我说她:“自己家里藏什么钱?防谁呢?”

  她说:“万一有小偷呢?”

  我说:“有点出息的小偷都跑去大城市混了。红墩乡三大队四小队有什么好偷的?”

  她不服:“万一有强盗呢?”

  我:“你醒醒吧!”

  她:“万一有逃犯呢?听说这种人专往偏僻地儿走,万一走投无路撞进来……”

  我:“那就赶紧把钱给他,就当800块钱买了条命。你想想看,你把钱藏死了,让人家一分钱没落着,小心他恼羞成怒……”

  她悲哀极了:“我也宁可把这800块钱送出去呀,就算给了逃犯,好歹落个人情,万一20年后人家来报恩……”

  我:“你醒醒吧!”

  总之,当时她把钱藏了起来。

  在藏东西这方面,我妈本领高强,简直可以干地下党。说到这里,顺便插播一件往事。

  当年我在地委上班时,有一天接到我妈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她有气无力。原来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都开始交代后事了。

  她说:“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回到家,推门往左转,门背后架着碎麦子麻袋垛的木板下有一只破纸箱,上面是几件旧衣服,下面有8000块钱……然后你继续往里走,仓库尽头通向鸡窝的门背后有一个放破钉子烂螺帽的锈铁盆,你扒开,里面有个塑料袋里装着2000块……你再推开门往里走,鸡圈西墙角的铁皮炉子后有一个大灰坑,你扒开,里面有一大包零钱……你再出门向东……”

  我火了:“给我说这个干吗!赶紧把钱搜罗搜罗去治病吧!”后来我又教育她:“你也不怕老鼠给啃了?”

  她很有信心:“不会。我只往粮食旁边藏。老鼠可不傻,钱哪有粮食好吃!”

  我又说:“那你不怕藏丢了?还分成几拨儿!”

  她还是有信心:“万一小偷上门,他找到其中一拨儿钱肯定就撤了,哪里会想到后面还有机关!”

  “藏哪儿了你能一直记着?”

  她更有信心了:“能!”

  结果,这一次她忘得精光。

  她说:“每天一闲下来我就到处找。在门边找的时候就抱着门哭,在炉子后面找的时候就抱着炉子哭……每天哭好几遍。晚上睡觉前还要仔细地回想一遍,边想边哭……一点线索也没有。”

  尤其是到了该用钱的时候,她跑到城里的银行排队取钱,边排边哭。她哭着说:“我还用排吗我?我有那么多钱……怎么就找不到了……”

  她到底把钱藏哪儿了呢?

  终于有一天,老人家一觉睡醒,电路接通,火光一闪:藏垃圾筐里了!农村生活产生的垃圾不多,食物残渣都喂鸡喂鸭了,包装袋、纸盒子什么的填炉子烧掉,牛粪、鸡粪沤过了铺到菜地里。因此客厅里的那个塑料垃圾筐相当于一个装饰品,永远装着一点点上半年的瓜子壳和几片碎玻璃。

  老人家把钱用破报纸裹了裹,塞在了筐底,低调极了。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她把垃圾倒了……

  说到这里,还得描绘一番我家特有的垃圾堆。

  我家西边的小房边有一个菜窖,又宽又深。我家人少,从来不用窖藏过冬菜,窖便一直空着。菜窖的口半敞着,害得我家的猫、狗、鸡三天两头掉下去,时不时地要组织营救,非常烦心。加上地窖旁的砖房地基有下沉的趋势,我妈便决定把它填了。

  用什么填呢?

  是的,垃圾……

  前面说了,我家垃圾不多,最大宗的项目就是煤灰,还有偶尔产生的一点点瓜子皮、玻璃碴儿……要是我妈能及时想起来,那800块钱绝对有救。

  没几天就刮大风了。

  时值晚秋,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大风一起,远远近近的枯叶挤地铁一样涌进我家院子,堆积在迎风面的墙根拐角处。风停的时候我妈出去一看,西边的小房子都快被埋了一小半。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人家会把树叶拢成堆点火烧了。可我妈心血来潮,扫起来直接往地窖里填。

  填完一看:不好!这个预计能使用5年的垃圾坑眼看就要满了。于是,顺手扔进去几块烧红的煤……

  这把火烧得很有效,直到第二天地窖口还在冒青烟。原本满满当当的地窖腾空了一大半。

  而我妈的电路,就是在这时给接通的……

  哭也没用了。我妈扛起半副竹梯子就往地窖跑。

  事后我说:“都烧了一整天了,还能掏着个什么?”

  她说:“万一没烧透呢?再说钱扔进去以后,不是又倒了几天煤灰嘛,我想着煤灰层应该能防火吧?”

  于是她怀着认罪的心,开始了更为艰巨的寻钱之旅。说起那半副竹梯子,又轻巧又结实,是我妈的心头爱,只可惜春天化雪时给屋顶上滑落的冰块拦腰砸断了(我们不敢上屋顶,冬天从没扫过上面的雪),所以说是“半副”。

  她把梯子从地窖口伸进去一比画:糟了,太短,上下都够不着。我家还有一副梯子,长度应该是够了,可惜是生铁焊的,死沉,得两个人才能扛动。

  那段时间我不在家,她老人家生拉硬拽,硬是把铁梯子拖到了地窖边。然后竖起来,手一松,梯子笔直地掉下去。底端陷进灰渣一米深……上端还是够不着窖口……

  事后她说:“没想到那么松!”

  我说:“刚烧过的草灰有紧的吗?再说梯子重,下端的铁棍尖,你不知道什么叫‘压强’?”

  然后我妈又开始拯救梯子了。她把一只抓钩系在粗麻绳上,探到窖里钩住梯子上端,拼了老命才把梯子拽上窖口,又拼了老命才将其拖出菜窖。

  她说:“我边拖边想,这要是卖废铁的话,能赚多少钱!”

  两个梯子都用不了,怎么下去呢?

  我妈不是一般人,她把家里所有的麻绳都搜出来,开始结绳梯……因为没有亲眼看到,我不知此绳梯具体构造如何,总之这次成功了。她下到了窖底。

  她说:“脚一落地,鞋子就陷没了。”

  总之,她在坑底稳住身体,用铁锨挖啊挖啊挖啊……她说:“幸好戴着口罩!”

  好吧,800块钱的事至此结束。她已经尽力了。

  之后有半年时间,她老人家一惹我生气,我就搬出这件事来打击她,非常奏效。

  (辰辰摘自新浪网作者的博客,李小光图)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4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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