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是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了。
那是一个严冬的黄昏……
风静了,天空像硕大无比的冰块,银晃晃地闪着寒光,严寒的海面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海肚天脚一片胭红,怕冷的夕阳像喝多了酒,醉醺醺地投入暮霭中。这都是霜冻将至的征兆。出海的渔船纷纷归航了,静静地停在海湾里,像无数叮在砧板上的苍蝇。摊晒在沙滩上的渔网残留着韭菜叶般的海草和斑斑点点银屑似的鱼鳞,补网的渔民无影无踪。几十年未遇的寒流袭击着海湾,往日闹市般的海湾一片肃杀,只有被海浪剥蚀得千疮百孔的礁屿静静地谛听着海流呜咽。
“海龙——”海滩那边传来缥缈的呼唤声。
“哎——”礁石上爬上一个十四五岁赤条条的少年,浑身黑黝黝的,手臂和腿脚像桨柄般结实、瘦长,灵活有力。他迅速穿上一件赤褐色的旧衣服,这是用薯莨染制、不怕咸水侵蚀、十分耐穿的渔民服。衣服又宽又长,过了膝盖,袖口还卷了几卷,分明是他爸爸穿过的。他的腰上扎着方格水布,远远望去,像个瘦小的老渔翁。
海龙听到妈妈的喊声,便从礁石上跳下来,赤着脚,沿着沙滩走过来。
一年四季,海龙喜欢在这里洗澡、潜水、摸鱼摸虾,即使像现在这样的鬼天气也不例外。他觉得潜进水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寒冷。现在正是尖头鱼(样子像乌鱼)最肥、最值钱的季节——有钱人家喜欢吃这种鱼,产妇吃这种鱼最补身体。加上天寒地冻,出海捕鱼的人不多,自然尖头鱼就更昂贵啦!
海龙的祖上传下一种寒冬腊月捕尖头鱼的绝招。说是绝招,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不过是别人不敢涉足的玩命方法罢了。尖头鱼有趋光和趋暖的习性。天气寒冷时,它们喜欢聚集在温暖的地方;黑夜,它们喜欢游向光亮的地方。所以,越是天寒地冻越是捕尖头鱼的好时机。可爸爸一出海,妈妈就担心。小屋里架起柴枝烧起火来,孩子们钻进被窝里暖被窝,准备迎接爸爸归来。爸爸怀揣一瓶劣质酒,用尖担挑起鱼篓奔向大海,到了沙滩潮水线,便把尖担插下去,仰头喝下一瓶酒,脱下衣服,跳进海里,尖头鱼便迎着热气游过来……
妈妈站在朝向大海的窗边,瑟瑟发抖,眼巴巴地盯着漆黑的夜海,竖耳谛听,海滩每有动静,她便心跳不已。
爸爸不让海龙学这种原始的捕鱼法,但是聪明的海龙知道爸爸是怎样捕鱼的,他觉得很过瘾、很刺激。他几次要跟爸爸下海,都被爸爸骂了回来。
爸爸干柴般的躯体已没有多少热量可以散发,捕的鱼一次比一次少。最近爸爸因连续几个晚上下海捕鱼,操劳过度,风寒侵入肌体,生起病来。一张张钞票在药罐里化作一缕缕青烟,家里欠下一屁股债,他的病还没有痊愈。年关在即,债主纷纷上门讨债。傍晚,海龙到爸爸往常捕鱼的地方观测、踏看地形,选中向阳避风的礁屿,早晚到那里游泳,摸鱼摸虾,测量水温,观察水色。根据天气变化的迹象,今晚将有霜冻,正是捕鱼的好时机。他听到妈妈的呼唤声,立即跑回家来。
一家人正围着低矮的桌子吃晚饭。桌上放着一竹篓瘦小的番薯,一钵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还有一碟咸虾子和一碟咸萝卜。小屋里响起单调乏味的蚕吃桑叶般的咀嚼声。妈妈舀了一碗稠一些的稀饭放在爸爸面前。爸爸把稀饭倒进钵里,舀了一碗粥汤,弓着腰埋头就着番薯连皮带根艰难地咀嚼吞咽,不时停下来咳嗽,有时咳嗽得喘不过气来,妹妹便给他捶捶腰背。
海风穿过破屋石缝儿,像吹箫一样呜呜响。爸爸头也不抬地说:“阿龙,天气这么冷,你别去耍海水了,弄出病来怎么办!”
“浸浸海水少生病,邻居老叔说的。”海龙抓了一个番薯,端着碗到屋外吃,顺带看着海边的天色变化。他把一块番薯连皮带根地吞咽下去。今晚他毫不客气,只顾填饱自己的肚子——他要干大事。
天黑下来,破陋的小石屋冷冷清清,爸爸咳嗽着躺下了,妈妈和妹妹也上床睡觉了。海龙心中有事,装作睡着了的样子发出做作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的咳嗽和呻吟声渐渐轻了,海龙这才蹑手蹑脚溜下床,溜到门外。
大海一片漆黑。墨蓝的苍穹缀满星星,洒下淡淡的星光。海滩像笼罩着一片蒙蒙的轻雾。大海平潮了,远处传来哗哗的涛声,像大海沉睡时均匀的鼻息。海龙觉得那地方非常美丽、非常遥远,好像幻境。那里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像醉人的眼睛,此刻可能都睡着了。他深情地望望小石屋,冬夜的小石屋像梦一般静寂,此刻被一种凄凉而又温暖的气氛所笼罩。门前的木麻黄纹丝不动,斑驳的树影爬上西墙,渐渐拉长,淡了。屋里格外昏暗,偶尔传来爸爸的咳嗽声和妹妹在睡梦中磨牙的声音。
海龙已经学会看星星辨早晚了。俗话说:“冬潮涨子午。”远处起大潮了,不一会儿轰轰的潮声便铺天盖地而来。海龙非常激动,仿佛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他那稚嫩的脸蛋上的神色此刻十分凝重黯淡,和夜色融成一体。他不会喝酒,也不知道爸爸的酒放在哪里。他掏出两个偷偷埋在热灶灰里的番薯,还有些烫手。他拍掉草木灰,连皮吞进肚里,然后肩挑尖担,挑着鱼篓、干柴捆,快步向海滩走去。他把尖担插在潮水线上,爬上礁屿,解开柴捆,划了几根火柴才把柴枝点燃,柴枝熊熊燃烧起来,照得周围的海面红光闪闪。他脱下衣服,浑身一阵哆嗦,急忙用水布包好衣服盘在头上,迅速溜进海里。深夜的海水不同白天,像冰窖一样,海龙感受到裂肌砭骨的寒冷。但他没有后悔,没有退缩。爸爸忍受得了,自己为什么忍受不了。他咬咬牙,挥动双臂,捞水擦擦身体。敏感的尖头鱼立刻感受到一团热气,它们笨拙地迎着热气游过来。
海龙的周围已经簇拥着许多尖头鱼,它们笨拙地向海龙的腋下、胯下钻来,寻找最温暖的去处。海龙激动得心怦怦跳,忘记了寒冷,用牙齿叼着鱼篓,双手左右开弓,左一条右一条,像捞漂浮在水里的萝卜,把它们一一丢进篓里。
海潮不断上涨,海龙随海水不断上浮。到插尖担的地方,鱼篓满了。此刻,要换作是爸爸,便立即拔起尖担挑起鱼篓上岸来,脚一蹬穿上裤子,手一伸穿好衣服,弓着腰小跑回家,钻进温暖的被窝……不!现在礁屿附近的尖头鱼还很多,放着钞票不捡才是傻子。可是鱼篓满了,没地方放呀!得想想办法。他爬上礁石,添了柴火,解下盘在头上的衣服,拿石头把裤带砸成两段,一段裤带把裤脚扎牢,把篓里的鱼倒进去,再用另一段裤带扎了口。海龙带着鱼篓再次溜进海里,身子立刻接触到密密麻麻、滑溜溜的尖头鱼。这感觉简直像在大把大把地捡钞票。他激动得热血沸腾,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困乏。他干狂了,干傻了,干邪性了,恨不得把海里的尖头鱼都抓进自己的鱼篓里。
潮水开始撤退了。海龙穿好上衣,拴好水布,光着屁股,拔起尖担,肩挑着沉甸甸的一担尖头鱼迅速爬上岸来,这才感到寒风刺骨,浑身哆嗦,牙齿打战,嘴巴里发出呼呼怪叫,双脚已全麻木了。
后半夜,爸爸连连咳嗽,醒了过来,用手一摸,不见海龙,急了,忙找到妈妈床前,也不见海龙的影子,鱼篓和尖担也不见了。他明白了,急忙穿上破裘跑出门外,遥见礁屿那边还有篝火明明灭灭地燃烧,急忙用手合成喇叭状呼唤海龙。妈妈被惊醒了,点亮船灯和爸爸一起向海滩走来。船灯被海风吹熄了,爸爸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海边,不停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可是一点回应都没有。爸爸妈妈好不着急。妈妈一个踉跄,脚下好像绊着了什么,软绵绵的。她低头一看,这不是海龙吗?妈妈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只见海龙光着屁股,肩上的担子一头是鱼篓,一头是用裤子改装的袋子,都盛满了银晃晃的尖头鱼。爸爸妈妈惊呆了,妈妈赶忙背起海龙,爸爸挑起担子一步一步走回家里。
海龙清醒过来,喝下一碗热水,钻进妹妹的暖被窝,冰冷的身子接触到妹妹,妹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忙哄妹妹:“哥哥给你捡来好多好多的鱼哩!”妹妹揉揉惺忪睡眼,见地上堆着许多尖头鱼,不禁破涕为笑。妈妈钻进被窝用力挤。爸爸搬来自己的破棉被盖上去,也钻进被窝,把海龙夹在中间,用力挤,挤出热气来。此刻,小石屋格外温馨。刺骨的寒风发出尖厉的哨音,穿过石缝儿溜走了,黎明前的大海静了,静得像守着摇篮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