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3月11日,“9·11”事件的两年半之后,西班牙马德里的阿托查火车站发生恐怖袭击事件。爆炸案戏剧性地改变了三天后西班牙大选的结果。英国与西班牙,虽不说一衣带水,也算是隔海近邻,弄得伦敦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所住的学生宿舍也像模像样地演练了一遍紧急疏散。当时同学们都以为来真的了,穿着睡衣睡裤的、抱着电脑的、咬着夜宵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嬉笑着如往常一样打声招呼,向广场结伴踱去。
我见此景象突然心生一念:伦敦也是遭受过战争的地方,许多街区曾受到毁灭性的破坏。类似这样的疏散在几十年前一度是家常便饭吧?那时的伦敦人也会像现在这样步履轻盈、谈笑自如吗?
纯属好奇,我留意起关于二战时轰炸伦敦的记载。故纸堆里战时记者萧乾1940年发自伦敦的一句话让我怔了半晌:“在最漆黑的日子,伦敦还能笑。”
那时的伦敦人,在巨大的弹坑边栽上鲜花,防止路人走到坑里。他们在防空洞里统计打鼾的人数,嬉笑怒骂地登在专门记录跑空袭生涯的报纸上。报纸起了个挺风雅的名字叫“瑞士草屋人”,得名于办小报的地方——瑞士草屋区,但更添一层轻松色彩,仿佛跑防空洞就等于在瑞士山间的小屋度假。伦敦红十字会把德军撒下的劝降传单收集起来在市区兜售。伦敦人就当买条笑话,一便士一张买来,钱全数捐给军队。更有甚者热心地给某报写信曰:德国的石油资源紧张,大英帝国虽好客,但更素来主张勤俭。不如由德国空军负责空袭柏林,英国皇家空军自力更生轰炸伦敦。效果等同,又省却双方旅途劳累,耗油费力……当然,在种种笑容之下更少不了甜蜜爱情。想想吧,总和原本陌生的街坊邻居挤在防空洞里过夜,淑女们忘不了打扮,绅士们也免不了献殷勤,自然有了跟空袭相关的情话、情歌和情事,这样防空洞代替花前月下,成了新的浪漫之所。
在对几十年前那个伦敦的记叙中,我分明看到了眼前这个伦敦——
二战伊始,情报部向全国征书,因为战争中的士兵需要读书消遣。我眼前浮现的是现在的每天早上,滑铁卢大桥站等车的长龙,几乎无一例外,人手一份报或刊阅读,有的人还拿出笔,仔细圈点着淡橘粉色的《金融时报》。
战时,曾有救援队发现了一个在瓦砾间被房梁压了四天四夜的14岁女孩,关切地问她怎样。她不假思索,像回答每一个早安问候一样微笑着说:“谢谢先生,我很好。”我从这一声里看见的是,数不清的时候,在路上快要撞上另一位路人时两人都微笑说“Sorry”的样子,每天和陌生或熟识的人告别时都会听到的“享受你的今天!”“享受你的饭菜!”“享受做饭!”“享受阅读!”……
大约离开伦敦半年之后,我在费城读书,纪录电影课上我看到了一部片子——纪录片史上大名鼎鼎的《聆听英国》。其中的许多场景就发生在伦敦。里面记载的伦敦,和萧乾笔下的异曲同工。阴晦潮湿的防空洞里的军人,弹着琴静静等待黎明;顶替男人们初下工厂的女工,梳着流行的发型,将亮泽的长发精细地卷到脑后,和姐妹们就着机器轰鸣的节奏踏着舞步、哼着歌在生产线上作业。那里有铿锵有力的炼钢声,坦克的隆隆声,清亮的军乐队进行曲,麦穗的窸窸窣窣声。在战争里,英国人照旧喝着红茶,赴着周末舞会,听着圣保罗大教堂午餐时间的交响乐,连国王和王后都照旧住在伦敦。伦敦人的内心执着而认真,脸上却是轻松一笑:你们可以炸翻我们的房子,但没法让我们乱了阵脚。
是的,伦敦一直在微笑。经典的城市就像经典的红酒,值得细细品味。我穿行其间,试图把我所感知到的伦敦,与先前读过的关于英伦的种种,建立起联系的桥梁。那些微笑着说“享受每一天”的人,那个在战争中昂起头的民族,也是火烧圆明园的主力和鸦片战争的发起方吗?他们也是冷战时像狐狸一样骑墙的那群人吗?我有点不知所措。
说到英国,也算一个曾举大善也行大恶的国家。它是工业革命的源头,现代经济学的起点,进化论的最早信奉者,新教的最初接纳者,更不要说它对数学和物理学的贡献……种种先进力量的萌芽,虽有利益的因素,但也要求一个民族有大智大勇,以及对精神世界孜孜求索的品格。
再来数落数落它的恶行吧。它是海盗和黑奴贩子的祖国。它在殖民地挑拨战争,吸血鬼般搜刮民脂民膏、稀世珍宝,喂养伦敦的银行家和后来这座城市里逛不完的免费博物馆……且不说它的历史多么令人争议,无可厚非的是,它的确是一个几经风云变幻的国家。
然而,在它的身后,新兴的民族国家像它年轻时一样崛起,甚至更为嚣张,更为激进,以致伤及它的身体,它唯一的选择,便是用淡然的态度去面对。它学会珍爱自己的价值,但那份珍爱,在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样的民族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所以,它只好带上两种微笑:一种执着而纯真,如赤子,留在家里;一种狡黠、玩世不恭,甚至有时两面三刀,留给了不懂它的外人。
就这样,一座城市、一个民族在你面前愉快地、优雅地老去,仿佛在真真切切地告诉你: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正因如此,没有什么值得让你停止你的珍爱。
(枫涛听蝉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每个小小的人都是一个世界》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