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羡慕外省人的家庭,因为我们村庄里的外省人通常是校长什么的比较高级的人,他们的父母通常会不一样。如果有一天我爸爸过来抱我一下,说“小宝贝”,我会感觉他是发疯了。
我父亲出生在日据时代的台湾,完全受日式的教育,所以对我非常严厉,同时他也有中国人传统的那一套,不晓得怎么跟小孩子沟通。我一辈子跟爸爸讲的话不超过两百句,那怎么知道爸爸爱不爱我?当然知道。他会通过一些很细微的东西表达。
我们村庄里的孩子通常小学毕业后就去工厂做工,因为我们那儿很穷。我是莫名其妙考上了第一志愿——省立基隆中学,是全村庄30年来的第一次,所以所有人跟我爸爸讲“恭喜、恭喜、恭喜”,我爸爸却说“长大后才知道”。可是他高不高兴?他非常高兴。
有一天他跟朋友出去喝酒,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概是城镇吧。早上醒来我们就看到他桌子上有支钢笔。爸爸在睡觉,我们总不能去把他叫起来,问这支钢笔是给谁的。我就拿来打开,说:“好新啊。”这是“俾斯麦”的笔。他一听到我打开钢笔的声音,就说:“那个很贵哦,你用坏了给我试试看。”这中间表达的就是爱。
我爸爸的表达方式是非常奇特的。话又讲回来,因为他很少表达爱,所以被记住的东西就很多,因为每次他表达爱我都记得。
我的感觉是,我爸爸那一代是历史的孤儿。《马关条约》使台湾被割让,他们那一代人出生在日据时代,受日式教育,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所接受的东西就是日本人留下来的东西。我爸爸不讲国语。我岳父是日据时代早稻田大学毕业的,他做生意时讲国语。可国语对他来讲是外语,是后来才学的,所以他遇到很严肃的问题,要先用日文想好答案,再把它翻译成中文。如果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看,他们有他们的悲哀。
爸爸过世之后,有一次我要到日本帮许鞍华改剧本,我妈妈说:“你爸爸一辈子老想去日本,你要不要顺便带爸爸去?”于是她就把爸爸的照片夹在一沓冥纸里当作灵位要我带去。
飞机快要降落到东京的时候,我看到夕阳中的富士山,紫红色的。我赶快从行李中把照片拿出来,对着窗户说:“爸爸,富士山,富士山!”旁边是个外国女人,她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用很糟糕的英语跟她解释:“这是我父亲的灵魂,他一向很渴望看到富士山,因为他小时候受日本人的教育。”
下飞机的时候,我把它放在手提包里,过海关的时候,它跑出来了。日本海关的关员觉得它怪怪的,问是什么东西,我就拿出来,用英文解释台湾历史。后来我就讲:“我爸爸一直想看你们的皇宫跟富士山,他死了,这是他的灵魂。”那日本人听后做了什么动作?90度的鞠躬!我第一次对日本人有点敬意。
当我们这一代看父亲那一代的时候,你不觉得他们是一群非常悲凉的历史孤儿吗?
(许 瑾摘自新星出版社《读库1201》一书,张 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