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报道战争将近20年了,在战争中,平民和战士都会受到伤害,我相信没有一个平民会怀念他们经历过的战争。同时我发现,有个问题值得注意,那就是,有不少士兵会觉得自己很怀念战争。
一个终于回到家里、回到祖国的人,会想念带给他们最糟糕经历的战争,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不给出答案,就无法使我们的战士回归那个属于他们的地方——社会。并且,如果不弄明白这个问题,就不可能阻止战争的发生。
战争没有一个简单纯净的真理。任何理智的人都憎恨战争、憎恨战争意识,不想提它、不想接近它、不想了解它。那是对战争正常的反应。
但是,今天如果我要问谁花钱去电影院观看过好莱坞的战争片,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肯定都会举手。相信我,如果热爱和平的人士认为战争很刺激精彩,那么那些经受训练的年轻战士也会这样想。
在我报道战争的20年中,最难忘的就是和驻阿富汗美军士兵在一起的经历。我在阿富汗东部一个6英里长、名叫克拉高谷的山谷里。那里还有美军战斗营的150名战士。这150名战士在这6英里长的地方承担了北约联盟在这个国家进行的五分之一的战斗。
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一个叫雷斯特雷波的前哨基地,基地是为纪念两个月前在该哨所被杀的医疗排而命名的。那里没有自来水,没办法洗澡。士兵们每次都要在这种地方待一个月。
他们要打仗、要工作,穿着相同的衣服,从不脱下,到月末,就返回总部。此时,他们已经衣衫褴褛,他们就把这些烂衣服烧毁,领取新制服。那里也没有网络、电话,没有和外界沟通的媒介。没有熟食,没有年轻人喜欢的一切东西:汽车、美女、电视机。只有战争,他们学会了喜欢上它。
记得春季的一个热天,我们已经数周没有战斗了,每个人都非常无聊,又热得要死。记得从我身旁走过的光着膀子的中尉自言自语道:“老天,来场战斗吧!”他们就是这样无聊,这就是战争。“快发生点什么吧,我们快疯了。”某个中尉说。
要明白这种心理,你需要有那么一刻不是从道义上思考战争,而是从神经系统方面想想,这很重要。但当你身处战争时,你脑海里在想什么?首先,这个经历非常奇怪,非常奇异,跟我所预料的不一样。在那种情况下,你通常不会害怕。
只有在战前和战后,我才害怕。而战后的那种恐惧能够持续数年。6年里我没有经历过被子弹射中,今天早晨却突然被噩梦惊醒,梦见我被空军轰炸致死。我从来没有被轰炸过,但我却经常梦见它。时光慢慢流逝,你有了奇怪的幻觉,你能准确地注意到一些细节,忽略掉其他的事情。
那几乎是大脑微妙的转换。你大脑里正在发生的事源于你身体系统里喷涌而出的巨量肾上腺素,年轻人愿意花任何代价来体验那种感觉。社会上,年轻男性因为暴力、事故而导致的死亡率是年轻女性的6倍。他们做些愚蠢的事情:从不该跳的地方跳下去,点燃不该点燃的东西。你们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你可以想象下战斗中的场景。在雷斯特雷波,我和那里的战士差点都死了,包括我的好朋友蒂姆·赫瑟林顿,他最后死在了利比亚的战场上。战士们穿着布满枪眼的制服,身上满是穿过织物、未伤皮肉的伤痕,在那走来走去。
一天早晨,我靠着一些沙袋,没什么事,处于有点放空的状态。有些沙子从我的侧脸边冲出来,我知道有东西击中我的脸,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你必须明白,子弹的速度比声音快很多。因此当某人在百米开外朝你举枪射击时,听到声响的半秒前子弹已经经过你,并且很有可能已射中你。
半秒后,我就听到了“嗒嗒嗒”的声音。是机关枪在扫射。第一轮扫射长达一个小时。之前是子弹射击,一颗子弹在距离我头部三四英寸的地方爆炸。想象一下吧,我想就是这三四英寸的距离救了我一命。不只是我,那里的男孩子们至少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
战士们在那里待上一年后,他们回来了。有些人离开部队回到家中时,已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有些人依旧待在部队里,心理还算良好。
我和一个叫布伦丹的士兵关系很好。他离开部队,回到了美国。有个晚上,我邀请他参加一个晚会。晚会上,他和我的一个女性朋友交谈。她问他:“你是否会想念在阿富汗作战时的事情?”他想了很久,最后答道:“女士,我几乎想念那里的一切。”他是那次战争中我见过的受伤最严重的一个人。
他在讲些什么?他不是一个神经病,不会想念杀人的。他没有疯,不会想念被子弹射击和亲眼看到战友被杀的日子。他在想念什么呢?我们要找到答案。如果我们要停止战争的话,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想念的是战友情。他怀念的是杀戮的对立面。他想念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战士之间的情谊。现在,战友情和友情是不一样的。很明显,友情源于社交。你越喜欢某人,就付出得越多。而战友情是一种相互间的协议,你把集体的利益、大家的安全置于你之上。实际上,你能说:“我爱这些人胜过爱自己。”
很多人读过《伊利亚特》。阿基里斯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他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二战中,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故事:受伤的战士被送到后方基地的医院里,他们却逃离病床,爬出窗户,溜出门外,重新回到前线加入那儿的战友们。
所以,想想布伦丹,想想那些有着同样经历的战士们吧。在一个小集体里,这样的关系使得他们爱那20个人胜过爱他们自己。一年以来,那些阿富汗的美军士兵得到福佑,回到家中,归入社会,他们却不知道能依靠谁,谁爱他们,他们能爱谁。总之,不能准确地知道他们认识的人能为他们做些什么。那太可怕了。相比精神上的疏远,战争在心理上对他们来说更容易适应,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想念战争。这也是我们必须明白,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在我们的社会中要进行修补的。
(沙 洲摘自《博客》2014年第22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