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伯在我家的地位颇为特殊,母亲称他“海哥”,佣人称他“海爷”“海老爷”,姑丈、舅父来时,叫他“阿海”。一日三餐,他坐在男仆们的桌上,是上方首席。
海伯伯似乎是我家的总管,却不尽然,至少缺乏总管的威严架势,以及精明指挥的才干。海伯伯是谁也不怕他的,厨娘忙不过来了,求他帮忙杀10只鸡,他便一只一只地杀。袖手旁观者还凉凉地插一句:
“海爷大材小用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杀完了,又去问厨娘:
“那你来得及煺毛吗?”
煺毛就是先把鸡浸在热水里,浸透了,就可将鸡毛拔净。
海伯伯杀鸡,无疑是大材小用。他一身好武艺,先天体质极佳,山里人,原是庙里的小沙弥,受过老和尚的指点,练过一番内外兼修的软硬功夫。常言道“半路出家”,他却是半路还俗,18岁逃出山门,19岁入赘成亲。这段往事,最好少提,海伯伯除了教人拳脚时会拉扯到当年练把式的经验,平日里一贯是武人文打扮,衣履雅洁,一卷在手。有时还考考我:
“井字当中加一点,什么字?”
我不识,他便道:
“那是‘咚’,一块石头丢在井里的声音。”
海伯伯,真姓真名是郑阿海,一望便知是个俗人。在我诞生之前他就是我家的成员。我们这种规范森严的旧家,除了镜子和灯是亮的,其他全是暗沉沉的。希腊是青年文化,甚至是少年文化,欧洲是中年文化,唯有中国一贯千年是老年文化。家中的宽床、长桌、大椅,都特别高,适合身材特别魁梧的人用,似乎不是三代五代传下来的,而是自开辟混沌之后,就各自黑黓黓地呆呆蹲到今天。除了镜子和灯,第三便是海伯伯是亮的。不必恭维,他没有学问,即使端午节喝了雄黄烧酒后,诗兴大发,白壁题诗,一首七绝,至少有三处是不妥不通的。母亲闻人传笑,便悠悠道:“你的海伯伯又在卖弄他的薛蟠体了。”
我自然明白薛蟠体是什么等级,为海伯伯担愧承羞。诗也实在要不得,那回廊的墙面白垩剥落,字又歪斜无书卷气,真丢人。正想有个什么法子把那丑迹掩盖掉,却见海伯伯提了一桶石灰浆来,他说:
“本来该去旧换新了,这就通通粉刷一遍。”
翌日清早,他又把前夜刷过的壁面,连陈年起壳的泥层通通敲落,喷湿墙砖,黄沙与水泥拌和了,括糙打底。二道是细沙石灰抹平,初夏熏风,干得也快,不出三天,回廊白壁焕然一新,映着摇曳的竹影。整座宅邸中,属这一带最雅洁宜人了。母亲走过,又加按语:
“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题坏了诗,将功赎罪呢。”
海伯伯绝非无能之辈,他的真才实学是武功和手艺。
父亲在世之时,他是随从的镖师,餐桌上的座位是在父亲的左边第一席,他比父亲小3岁,父亲当众称他“海弟”“我海弟”。平日两人闲话时则“小海”“海喔”“阿海”“海”,不一而足。他解过父亲的危,救过父亲的命。我儿时即使看惯父亲和海伯伯亲密无间的情态,也常奇怪自己和表兄弟之间怎么不能也是如此这般,所以时时会发呆地看父亲和海伯伯这种一个眼色、一个动作便默契得出神入化的趣剧。父亲要出门办事,走到庭心,一顿,海伯伯奔上楼去向母亲取了大衣。父亲看小字时要更换一副眼镜,失手跌碎了镜片,海伯伯从左胸袋里掏出一副新的,父亲随即戴上,看完文件,逗趣道:
“再跌碎了呢?”
海伯伯从右胸袋里又掏出一副,那验光的订单也被带出了袋外。
“单子在你这里?”父亲说。
“我有用,当然归我。”
父亲赴宴,必与海伯伯同行,入席亦习惯于二人并坐。老式款待法的“布菜”“敬菜”,是主人家将每道肴品的精华部分用特备的调羹取了,送到客人酒盏前的一个中型碟子里,往往堆成一座小山。父亲不动它,当海伯伯快要罢箸退席时,父亲说:“海弟,帮帮我,恭敬不如从命,主人家的美意,代我领了。”笑着把碟子移到海伯伯面前——武人的食量大于文人何止一倍,此时此地,海伯伯当然只好以半饱为度,于是一个纯粹精华之物的小山,聊作补充,良有以也——我们孩子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觉得父亲和海伯伯其实也是孩子,比我们会想办法、会说话而已。我很羡慕,痴痴地想:大家都像他俩那样就好了。
(海 蓉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温故·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一书,何保全、于泉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