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90年代,西安人热衷收藏田园文物。我先是在省群众艺术馆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大堆拴马石桩,再是见在碑林博物馆内的通道两旁栽竖了那么长的两排拴马石桩,后又在西北大学的操场角见到了数百根拴马石桩。拴马石桩原本是农村人家的寻常物件,如石磨石碾一样,突然间被视为艺术珍品,从潼关到宝鸡,八百里的关中平原上对拴马石桩的抢收极度疯狂。
据说有人在城南辟了数百亩地做园子,专门摆列拴马石桩,而我现居住的西安美术学院里更是上万件石雕摆得到处都是,除了石鼓、石柱础、石狮、石羊、石马、石门梁、石门墩、石磙、石槽外,最多的还是拴马石桩。这些拴马石桩有半人高的,有一人半高的,有双手可以合围的,有四只手也围不住的,都是四棱,青石,手抚摸久了就起腻,发黑生亮。而拴缰绳的顶部一律雕有人或动物的形象,动物多为狮为猴,人物则千奇百怪,或嬉或怒或嗔或憨,生动传神。我每天早晨起来,固定的功课就是去这些石雕前静然默思。我觉得,这些千百年来的老石头一定是有了灵性的,它们曾经为过去的人所用,为过去的人保平安和吉祥。在建造时有其仪式,在建造过程中又于开关、方位上有其讲究,甚至设置了符咒,那么,它们必然会对我的身心有益。
地面上的文物是一茬一茬地被挑选着,这如同街头卖杏,顾客挑到完也卖到完,待到这些拴马石桩之类的东西最后被收集到,才发现这些民间的物件其艺术价值并不比已收集了的那些官家寺院和陵墓上的东西低。西安是世界性的旅游城市,可大多的游客只是跟着导游去法门寺、去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在那如蚁的人窝里拥挤,流汗,将大把的钱扔出去。他们哪里知道骑一辆单车到一些单位和人家去观赏更值得玩味的拴马石桩一类的石雕呢?我庆幸我迁居到了西安美术学院,抬头低眼就能看到这些宝贝,别人都在“羊肉泡馍”馆里吃西安正餐的时候,我坐在家里品尝着“肉夹馍”小吃的滋味。
我在西安美术学院的拴马石桩林中,每一次都在重复着一个感叹:这么多的拴马石桩呀!于是又想,有多少拴马石桩就该有多少匹马的,那么,在古时,关中平原上有多少马呀,这些马是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呢?现在往关中平原上走走,再也见不到一匹马了,连马的附庸骡、驴,甚至牛的粪便也难得一见。
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人学会了降龙的本领,但他学会了降龙本领的时候世上却没有龙。如今,马留给我们的是拴马的石桩,这如同我们种下了麦子却收到了麦草。好多东西我们都丢失了,不,是好多东西都抛弃了我们。虎不再从我们,鹰不再从我们,连狼也不来,伴随我们的只是蠢笨的猪、谄媚的狗,再就是苍蝇、蚊子和老鼠。西安的旅游点上,到处出售的是布做的虎。我去拜访过一位凿刻了一辈子石狮的老石匠,他凿刻的狮子远近闻名,但他去公园的铁笼里看了一回活狮,他对我说:那不像狮子。人类已从强健沦落到了孱弱,过去我们祖先司空见惯并且共生同处的动物现在只能成为我们新的图腾艺术品。我们在欣赏这些艺术品的时候,更多地品尝到了我们人的苦涩。
在关中平原大肆收购拴马石桩一类石雕的风潮中,我也是其中狂热的一员。去年的秋天,我们开着车走过了渭河北岸三个县,刚刚到了一个村口,一个小孩扭身就往巷道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西安人来了!西安人来了!巷道里的木板门立即都哐啷哐啷打开,出来了许多人把我们围住,而且鸡飞狗咬。我说:西安人来了怎么啦?又不是鬼子进了村!他们说:你们是来收购拴马石桩的?原来这个村庄里的石桩已经被来人收购过三次了。我们仍不死心,还在村里搜寻,果然发现在某家院角是有一根的,但上边架满了玉米棒子,在另一家的茅坑还有两根,而又有一家,说他用三根铺了台阶,如果要,可以拆了台阶。这让我们欢喜若狂,但让人生气的事情立即发生了,他们漫天要价,每一根必须出两千元,否则只能看不能动的。当十年前第一次有人收集拴马石桩,他们说石头么,你能拿动就拿走吧,帮着你把拴马石桩抬到车上,还给你做了饭吃,买了酒喝,照相时偏要在院门口大声吆喝,让村人都知道西安人来到了他们的家。而稍稍知道了有西安人喜欢这些老石头,是什么艺术品,一下子把土坷垃也当作了金坨子。那一次,我们是明明白白吃了大亏购买了五根拴马石桩。
也就在这一次收购中,我们明显地感觉到农村的萧条,几乎到任何一个村庄,能见到的年轻人很少,村口或巷道里站着和坐着的多是一些老人和孩子,你询问有没有拴马石桩,他们用白多黑少的眼睛疑惑地看你,然后再疑惑地看停在旁边的汽车,说:那得掏钱买哩。我们说当然要掏钱的,他们才告诉你有或者没有,又说:还有牛槽的,还有石门墩哩。领着你去看了,或许有一根两根,不是断裂就是雕刻已残损得失去形状,但他们能拿出石门墩、牛槽来,还有石碌碡,打胡基的础子,砸蒜的石臼,都是现代物件,说:买了吧,我们缺钱啊。看得出他们是确实缺钱,衣衫破烂,面如土色,每个老人的后脖颈都壅着皱褶,晒得黑红如酱,你无法不生出同情心来。
被同情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也就是这些人,和你论起价来,要么咬一个死数,然后就呼呼噜噜吃他的饭,饭吃完了又一遍一遍伸出舌头舔碗,不再出声;要么巧舌如簧,使你毫无还嘴之机。买卖终于是做成了,我们的车却在另一条巷里受阻,因为有人家在办丧事,一群人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声催喊着快去邻村喊人,他们有气力的劳力已经极少,必须集合两个村或三个村的青壮劳力方能将一具棺材抬往坟墓。在一片哀乐中,两个村庄的年轻人合伙将棺材抬出村去。我不禁有了一种苍凉之意,千百年来,农民是一棵草一棵树从土里生出来又长在土上,现在的农民却大量地从土地上出走了。马留给了我们一根一根拴马的石桩,在城市里成为艺术品,农民失去了土气,游荡于城市街头的劳务市场,他们是被拔起来的树,根部的土又都在水里抖涮得干干净净,这树能移活在别处吗?
开着收购来拴马石桩的车往城里走,我突然质疑起了我的角色,这是在抢救民间的艺术呢,还是这个浮躁年代的一个帮凶或者帮闲?
当西安美术学院分配了我那套位于一楼的房子时,窗外是早栽竖了三根拴马石桩的,我曾因窗外有这三根拴马石桩而得意过,而现在,我却为它们悲哀:没有我的时候是有马的时代,没有了马的时代我只有守着拴马石桩哭泣。
(伯 仲摘自家住西安网,黎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