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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父亲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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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醒龙
来源:读者杂志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父亲。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

  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家乡。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

  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题记

  抱着父亲。

  我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一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飘荡。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左边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相同的稻草薄薄地遮盖着道路右边,都是为了纪念刚刚过去的收获季节。茂密的巴茅草,从高及屋檐的顶端开始,枯黄了所有的叶子,只在茎秆上偶尔留一点苍翠,用来记忆狭长的叶片如何从那个位置上生长出来。就像人们时常惶惑地盯着一棵大树,猜度自己的家族,如何在树下的老旧村落里繁衍生息。

  我很清楚自己抱过父亲的次数。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亲,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亲。

  父亲像一朵朝云,逍遥地飘荡在我的怀里。童年时代,父亲总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当中见不上几次,刚刚迈进家门,转过身来就会消失在租住的农舍外面的梧桐树下。那时的父亲,像是穿堂而过的阵阵晚风。

  父亲像一颗圆润的家乡鱼丸,而且是在远离江畔湖乡的大山深处,在滚滚的沸水中,既不浮起,也不沉底,在水体中段舒缓徘徊的那一种。抱着父亲,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静是何等的性情之美。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枚5分硬币。那是小时候我们的压岁钱。父亲亲手递上的,是坚硬,是柔软,是渴望,是满足,如此种种,百般亲情,尽在其中。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颗砣砣糖。那是小时候我们从父亲的手提包里掏出来的,有甜蜜,有芬芳,更有过后长久留存的种种回甘。

  父亲抱过我多少次?我当然不记得。

  我出生时,父亲在大别山中一个叫黄栗树的地方,任帮助工作的工作队长。得到消息,他借了一辆自行车,用一天时间,骑行三百里山路赶回家,抱起我,随口为我取了一个名字。这是唯一一次由父亲亲口证实的往日怀抱。父亲甚至说,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抱过我。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与天下的父亲一样,男人的本性使得父亲尽一切可能,不使自己柔软的一面显露在儿子面前。所谓“有泪不轻弹”,所谓“有伤不常叹”,所谓“膝下有黄金”,所谓“不受嗟来之食”,说的就是父亲这一类的男人。所以,父亲不记得抱过我多少次,是因为父亲不想将女孩子才会看重的情感元素太当回事。

  头顶上方的小身影还在飘荡。

  我很想将她当作一颗来自天籁的种子,如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她更像父亲在山路上骑着自行车的样子。

  抱着父亲,我们一起走向回龙山下那个名叫郑仓的小地方。

  抱着父亲,我还要送父亲走上那座没有名字的小山。

  郑仓正南方向这座没有名字的小山,向来没有名字。

  乡亲们说起来,对我是用“你爷爷睡的那山上”一语作为所指,意思是爷爷的归宿之所。对我堂弟,则是用“你父亲小时候睡通宵的那山上”,意思是说我那叔父尚小时夜里乘凉的地方。家乡之风情,无论是历史还是现世,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无论是山水还是草木,无论是男女还是老幼,常常用一种固定的默契,取代那些似无必要的烦琐。譬如,父亲会问,你去那山上看过没有?莽莽山岳,叠叠峰峦,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我们绝对不会弄错父亲所说的山是哪一座!譬如父亲会问,你最近回去过没有?人生繁复,去来曲折,有情怀而日夜思念的小住之所,有愁绪而挥之不去的长留之地,只比牛毛略少一二,我们也断断不会让情感流落到别处。

  小山太小,不仅不能称为峰,甚至连称其为山也觉得太过分。那山之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叫作小小山。像父亲给我取名那样,我在心里给这座小山取名为小秦岭。我将这山想象成季节中的春与秋。父亲的人生将在这座山上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称为春,一部分叫作秋。称为春的这一部分有88年之久,叫作秋的这一部分,则是无边无际。就像故乡小路前头的田野,近处新苗茁壮,早前称作谷雨,稍后又叫芒种,实实在在有利于打理田间。又如,数日之前的立冬,还有几天之后的小雪,明明白白提醒要注意正在到来的隆冬。相较远方天地苍茫,再用纪年表述,已经毫无意义!

  我不敢直接用春秋称呼这小山。

  春秋意义太深远!

  春秋场面太宏阔!

  春秋用心太伟大!

  春秋用于父亲,是一种奢华,是一种冒犯。

  父亲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亲前的几天,父亲还在挂念一件衣服,还在操心一点养老金,还在渴望新婚的孙媳何时为这个家族添上男性血脉,甚至还在埋怨那根离手边超过半尺的拐杖!父亲也不是没有丁点志向,在我抱起父亲前的几天,父亲还要一位老友过几天再来,一起聊一聊“十八大”;还要关心偶尔也会被某些人称为老人的长子,下一步还有什么目标。

  于是我想,这小山,这小小山,一半是春,一半是秋,正好合为一个秦字,为什么不能叫作小秦岭呢?父亲和先于父亲回到这山上的亲友与乡亲,人人都是半部春秋!

  那小小身影还在盘旋,不离不弃地跟随着风,或者是我们。

  小路弯弯,穿过巴茅草,又是巴茅草。

  小路长长,这头是巴茅草,另一头还是巴茅草。

  巴茅草很长,叶片上的锯齿锋利依然。怀抱中的父亲很安静,亦步亦趋地由着我,没有丁点犹豫和畏葸。暖风中的巴茅草,见到久违的故人,免不了也来几样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词。此时此刻,我不晓得巴茅草与父亲再次相逢的感觉。我只清楚,巴茅草用罕有的温顺,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双腿,还有正在让我行走的小路。分明是母亲八十大寿那天,父亲拉着我的手,感觉上有些苍茫,有些温厚,更多的是不舍与留恋。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5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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