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上活了70年,我没有到过一个不以钱挂帅的地方。有趣的是,人们怎样讲是一回事,怎样做是另一回事,讲一套做一套是也。前者是讲钱,后者是为钱,相差可以很大,而论及以钱挂帅,应该是指做而不是指讲。
比方说,美国人很少讲钱。我在那里生活了25年,很少听到美国朋友互相问及收入多少。他们不讲这个,就是房子卖了多少钱也很少谈及。美国的文化是,讲钱不礼貌。然而,与美国朋友到餐馆进膳,餐后大家分摊账单,一分钱也算得分明。不是讲,是行为,为也。这种行为我始终不习惯。也是在美国,子女读大学要向父母借钱,是惯例,我也始终看不惯。
相比之下,我们炎黄子孙要慷慨得多了。过年过节,内地的朋友在送礼上有点发神经,为此我写过月饼盒的故事。新春大吉,给孩子们的红包,动不动是百元钞票;餐馆膳后,互相抢着付钱,几乎大打出手。这是另一种文化。
中国人虽然在行为上不见得格外重视金钱,但我们喜欢讲。从收入比例看,香港的朋友就不及内地的朋友慷慨,而说到讲钱,内地的朋友又一马当先。
为什么内地的朋友较为喜欢讲钱呢?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朋友间不讲钱,其他可讲的题材不多。打开内地与香港的新闻报道比较一下,不难发现,内地的报道远不及香港那样热闹,不及香港那样有争议性。这方面我并非是以香港为上:香港的报道往往多有不实,大肆渲染,争相卖纸,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曾经有个“魔鬼警察”的新闻就是个例子。香港的朋友喜欢讲这桩案件,究其原因,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媒体说得有声有色,但每家的说法又各有不同。
炎黄子孙的文化背景相若,香港有那么多的热闹题材可以讲,口水就会有那么多,钱于是就讲得少了。到了内地却反过来,如不讲钱,其他题材又觉得不够过瘾。
其二,内地朋友喜欢讲钱,亦是竞争产出的需要。是的,到处问价,论收入、说盈亏,看似“老土兼俗气”,兼有降低信息费用之效。我没有见过产出与市场的竞争有比目前的中国来得更激烈的地方,而这激烈竞争是经济发展快的主要原因。几次提及,内地各地区之间的激烈竞争史无前例,而数之不尽的行业,成行成市的热闹,用粤语说,简直“打崩头”。不是明察就是暗访,要生存,你就要知道行内及行外的各种价格与成本。不是说西方的市场不需要知道,而是说,竞争愈激烈,愈要知道得多,要算得比较详尽。
另一方面,文化有别。在西方,市场的工资或成本信息一般是半秘密性的,暗访多于明察。在中国呢?人们一般是懒得暗访,喜欢明察,说不说由你,是否说谎有待考证,但开口相问是家常便饭。这样,讲钱就成为一种风气、一种习惯了。
在经济学者中,我是讲钱讲得最多的。因为研究的需要,深信不知世事便不能解释世事。于是,数十年来在街头巷尾跑,到处问价、问成本,到处讲钱。不雅的行为有代价,但回报高得很:对市场现象的解释,自问没有谁可以跟我比一手。
(余长生摘自中信出版社《多情应笑我·五常散文选》一书,邝 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