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爱煮汤,深信“先喝汤,胃不伤”,菜色再简单,汤不可缺。妈绝对是有天分的家厨,再简单的汤进了她的锅,美味立刻向上加乘。以家常的玉米排骨汤来说,她嫌排骨油重,用乌骨鸡脚代替,再多加一个西红柿,汤色更清美,还多了讨喜的微酸与胶原蛋白。
想有点儿饱足感,妈会端出疙瘩汤。一只海碗装低筋面粉,把水龙头开到极小,用长筷子高速搅,让面粉在碗中结成米粒大小的块。起油锅炒香配料,注入高汤略煮半晌,面疙瘩即可入锅,小火搅拌至滚稠,加把翠绿小白菜,香气、营养、口感完美结合。
费工的当属除夕团圆饭的一品锅,那可是年度压轴戏。鸡汤当底,海参、花枝鱼、鲜笋丝、鹌鹑蛋……好料结伴来,但绝不加芋头,以免浊了小清新。锅一上桌,就是爸从口袋摸出压岁钱的时候。香气与热气,把一大家子暖暖团在一起。
一年年过去,吃一品锅的人变少了。哥哥们在海外成家,还在父母身边的只剩出嫁的女儿。我的运气太好,婆婆全面包容长媳的任性,让我得以在除夕夜回娘家守着一品锅,还不断带来新吃客,先半子,再孙子。外孙对姥姥的汤超迷恋,好汤煲粥,小小孩一口气碗底朝天,毫不啰唆。
对于我的拒绝长大,老天终究给了一个大警示。妈病倒了,两个月来回检查被确诊为胃癌晚期。手术加化疗让她的胃口与体力尽失,看到饭菜就皱眉,遑论下厨。她的洁净厨房让给了钟点工、回娘家的我和不再远庖厨的老爸。
妈生病前,爸下厨的次数十根指头就能数完,为了妈,钟点工休假时,他开始抡起菜刀剁肉切菜。有天晚上,爸突然急找我,说妈情绪大崩盘。我奔回家,妈眼泪汪汪,说她不想活了,指着一碗煳了的炝锅面不停呜咽:“我都快死了,你爸只做这个给我吃……”我哄不住妈的眼泪,打开冰箱东翻西找想生出一碗汤。妈筷子一推下了饭桌,留下愧疚又傻眼的父女。
眼看钟点工的菜不合妈胃口,爸又实在上不了手,老买外食也不是办法,青黄不接之际,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在家做实验,猛看食谱外加想象力,勉强做出接近妈妈风格的汤。但火候跟调味的掌控太差,滋味如何,我心中有数。
“一点都不像姥姥做的!”负责试喝的儿子每次都说中要害,但妈总是很捧场地多喝半碗。好在新来的煮饭阿姨厨艺好多了,妈终于不必再忍受女儿做的汤。
曾经,我想过把妈的汤谱一道道记下来,但时间没站在我这边。她的病情很快恶化,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我只能尽量陪她,提防着任何的猝不及防。
有一天,她出现了谵妄的现象,嘴里尽是我听不懂的话,我知道死亡可能逼近了,紧急联系护理师,决定次日送她住院。中午时,妈突然字字清楚地对我说:“我想吃饭。”
直觉告诉我,这顿饭,我得自己做。七手八脚地做了不辣的咖喱鸡饭,想着妈吃不下,重口味的比较开胃。我把饭端到床边,一口口喂她,见她勉强咀嚼吞咽,突然想起怎么忘了做汤,妈习惯要先喝汤的呀!
饭才吃了几口,妈就不肯嚼了,我用棉花棒替她清了口腔,出门上班,打算跟公司多请几天假。道再见时,妈抬手向我挥了两下。
傍晚,我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爸妈家”。通话键一按,手机那头传来爸爸悲切的嘶喊。
多年来,我庆幸着那天中午亲手做了饭,却后悔着为何要上班,不多留一会儿替她煮碗汤。
妈走后,寂寞的爸体力日衰,再也不下厨,也不想习惯阿姨做的菜,开始在餐厅外食,除夕夜也喊我们一块儿上饭店。直到前年的年夜饭,他虚弱得出不了门,我决定把大菜交给外卖,卷起袖子,做几道妈常做的菜。
我做菜很慢,脾气很大,绷紧神经怕出错,谁都不准来打扰。站了一整天,我做了如意菜、蒜薹炒腊肉、青蒜拌莴笋,以及大年初一早上爸要吃的茶叶蛋、韭菜饺子和煎年糕。腰酸腿麻地端到爸家,瘦削的老人笑眯了眼。只是,菜肴摆满了一桌,正中间是买来的佛跳墙,不是一品锅。没人想点破。
我好想完美复制一品锅,但太明白自己的能力。一如妈走后的每个腊月初八,我都想做咸腊八粥给爸吃,那是我们的私房粥,全球没处买,网络找不到,可我就是记不清,那一锅神秘的美满丰盛的粥,妈到底是用了几种米粮、多少种食材?
前年5月,爸也走了。原本对做菜缺乏兴趣的我,开始注意到自己的一个转变。只要走进厨房开始炖汤,锅里的丝丝香气就像蒸气熨斗,可以神奇地抚平我的压力与焦躁。
炉边的我竟然不再紧绷暴跳了。会不会是妈妈在对我说:“妹妹啊,这是你煮的汤,你不必做得跟我一样,就用你的想法,做出你的味道,让孩子永远记得……”放松后,汤变好喝了,于是我又做了疙瘩汤。儿子惊讶地望着我,说:“妈,像耶!”
平静无波的汤,内敛的表情藏着海一般的深情,无边无际,永远宽容,让接下汤锅的下一代真实体会,传承并非复制,而是情感的延续。细火慢炖的滋味或有不同,但永远不变的是那一锅入魂、无从仿冒的独家真爱。
(张 恺摘自《少男少女》2015年第1期,刘志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