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起一段词句:“夜深儿女灯前。”单用三个词——时间(夜深),人物(儿女),地点(灯前),就渲染出一幅色彩浓烈的“天伦图”。它出自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前面一句是“秋晚莼鲈江上”,也是三个词。以萧瑟季节的客思铺垫于先,“家”的温馨氛围更加突出。今天晚间7到8点,多数人家的开饭时间,天气清爽,无雾遮蔽,我走出家门,在大街一侧的林荫道徐行。我透过那些打开帏帘的窗户,逐一浏览“灯前”。
一路走来,憬然而悟,“灯前”虽一目可见,却分若干层次。较浅的一层,见诸上述经典。设想你是离家多日的旅人,坐了半天飞机,半夜才进家门。先从窗子看,孩子为了等爸爸,还没就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在厨房里制作孩子明天的盒饭。只一眼,就教父亲欣喜若狂,叫一声“回来了!”热烈地拥抱,亲吻,问好,欢闹。灯光成为最可恋的暖色,覆盖在每一张笑脸上。家的永恒魅力,尽在这里。
这样的“灯前”,说平常也够平常。放在战乱之际,则更深一层。读过老杜《羌村三首》的人,都背得出“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这是历劫归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是旅人在家的第一个夜晚;“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这是一家的团聚。二者相比,论冲击力、感染力,后者自然具有无可争议的优势。只是,你可愿意成为九死一生的归人?
这一家,两个女儿分坐长桌两边,在争论着什么,几步开外,是跳华尔兹的父亲。我猜是父亲笨拙的舞步逗乐了孩子们。那一家,长沙发上露出三个人头,所对的大屏幕正作美式橄榄球比赛实况转播,旧金山淘金者队四分卫卡佩尼克一口气推进201码。一家人热烈鼓掌。一个孩子在沙发上蹦跳,被妈妈制止。窗帘半掩的一家,家人围着圆桌吃饭,热气盘旋的天花板下,发出零星的盘碗和勺子的碰撞声。它的隔壁,有人在哼歌。隔着黑了灯的几扇窗户,一个小窗口前,一个秃头男子对着电脑支颐独坐。走过一个街区,一扇竖式窗子被拉起三分之一,下方钻出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太太,她对着楼下的车道,那里一个留大部红胡子的男人叉腰而立,两人正热烈地对话。这些属于“互动式”,其中至为动人的,自然是儿女与父母都出现的场景。
然而,日常生活不可能时时充满激情,“灯前”并非爱情语境中的“花前月下”,我看了一路,不见热烈的拥抱,更没有卿卿我我的缠绵(当然,这和没拉窗帘有直接关系)。至于阖家团聚一类,更多的是孩子埋头于电脑或手机,母亲在厨房,父亲在客厅,各自为政。
可以推测,“灯前”的亲子关系,偶尔会有严厉的训斥、顶嘴、摔门而去,此外,就是这样宁静的氛围。在灯光的辖区内,你不必没话找话,不必表演,不必做不愿做的事。别忘记,这平淡到有时教人发腻、教人巴望“来点事”的一切,是因为有一个坚实的基座,那就是:完整的家。
(若 子摘自新浪网作者的博客,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