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旅行的机会不多,后来我搜集各种地图,闲来无事,便拿铅笔在地图上细细描出出行线路,想象自己正跋山涉水地走在那由一个个地名连缀着的远方。那时,我们人手一本《文化苦旅》。
25岁,攒了点钱,我开始一个人四处漫游,第一次是去西安和陕北,在陕西与内蒙古接壤处一个名叫红碱淖的地方收回脚步,转到山西太原,飞回来;第二次走得更远,去了乌鲁木齐和喀什还有阿勒泰,至今都记得阿勒泰的星光,繁密得能刺激到密集恐惧症患者。而喀什的大巴扎上,满街的维吾尔族同胞,只有我一身行者打扮,闲庭漫步般飘过。
那时我每年都要出门一两趟,以至于我们单位里的人要是老看见我,都会问,今年怎么没见你出去?
31岁,有了小孩,行走的愿望像是被封进一个瓶子里,逸不出,发酵得更加厉害,我常常想,等我能够出门的时候,我就干一票大的,比如,去延边,去中朝边境溜达一圈。
我喜欢朝鲜族,他们的舞蹈有静气,我听过的几首朝鲜族民歌,皆是高亢的悲音,如空山不见人,那山,是白雪覆盖的长白山,只听歌声在山谷里。而我在旅行书上看到的内容更让我兴奋,说延边市附近的珲春临近中国、朝鲜和俄罗斯三国交界处,到那儿,你会不大清楚自己在哪个国家,满大街的金发碧眼,就算是朝鲜族人跟汉族人在一起,气质上也很不同。
够了,远方,民族歌舞,异域风情,足以让我的想象泛滥,何况那里还有著名的朝鲜冷面和图们烧烤。我似乎都能看见自己背着大包,走在街上,乐不思蜀。
2012年,我在百忙之中排出四天三夜,开始我的边境之旅——家有黏人孩童的人,会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本市没有直达延边的航班,为了节约时间,我飞抵沈阳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火车站,有趟到延边的火车,夕发朝至。
啊,那个早晨,我终于来到了梦想中的延边市,可是,这个城市除了所有的招牌都是用汉、朝两种文字书写之外,和我的家乡小城阜阳有什么区别?楼房、街道、护城河,甚至路边的标语都一样。我劝自己少安勿躁,这里毕竟是地级市,不是真正的边境。我走到马路对面,坐上了开往图们的班车。
我没法向你形容图们是什么样的,我完全忘了它是什么样的,只记得我走进小城转了一圈,便折回汽车站,朝珲春而去。我想,无论如何,珲春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毕竟,有那么多金发碧眼呢。
可是,在那条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哪有什么俄罗斯人啊?街上的小吃也不过是烤鱿鱼之类,我问烤鱿鱼的,珲春哪儿老外比较多,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哪儿老外都挺多的。他的眼神和不太靠谱的回答,马上让我检点了一下自己。我闭上嘴,安安静静地等鱿鱼烤好。
我要看的是川流不息,是中西融汇,要看边境上人来人往,最好,还有点“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式的危险情形。眼前这些,太平静也太平庸,满街乡镇集市上常见的化纤衣服,可以说,除了那碗配发剪子让你一边剪一边吃的甜甜的凉面,珲春这地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回到延吉已近黄昏,此地冬天商铺关得早,没什么好逛的,唯一可以去的,就是一个烧烤城。我于是打车去了那里,要了些烤香菇烤羊肉串之类,再来一瓶啤酒,隔着花格木窗,看周围热气蒸腾,本地人邀亲携友,我将自己喝到微醺,这,算是这趟旅行里最大的亮点了。
回来之后,我发誓不再轻易出门旅游。劳民伤财地跑那么远,看到的,却是和身边差不多的街景,全中国的省会城市是一个模样,全中国的地级市又是一个模样。好友去西藏,发回的是她在西藏某个城市的万达影城拍的照片,我简直无话可说。我相信,随着万达的发展壮大,它将成为中国每个城市的标配。
城市固然是这样,那些名胜古迹呢?大多都是一个树木葱茏的公园,有石碑与陈列馆;至于古镇,更是如出一辙,小院、流水、石板路,我现在都搞不清,我去过的古镇是同里、甪直还是南浔,还是这些镇子我都去过?
也就剩下那些自然风光了,但也不过是些山山水水,确实有不少如人间仙境,但本省的太平湖亦山明水秀,仙雾缭绕,相对于舟船劳顿地跑到云南大理,性价比不知道高多少。
写到这里,也许我可以谴责一下那些没有想象力的城市规划师的尸位素餐,一般说来,这样的文章不就应该这样义正词严地结尾吗?但是,不久前,一趟贵州之行,让我从怀疑全中国的规划师,变成怀疑我自己。
我去的是黔东南,在这里,我遭遇了我经验之外的事物。我曾以为所有的民族服装,都只有拍电视时才会换上,但当我坐在汽车上,却看到穿着靛蓝衣装,背着背篓,头发梳得高高的、上面还插朵红花的妇女走在山路上,隐隐有种古意,村里的老妪也做如此打扮,似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风。
我以前去的旅游景点,也有各种表演,但表演者大多面无表情,你看得出,他们已经如此这般地敷衍过很多遍,而在岜沙这地方,表演者施施然从田间地头赶过来,表演得那么开怀,游客还没笑,他们已经稀里哗啦地笑成一团。
更加难忘的,还有小黄村,吃过当地特有的鱼生和糯米饭等,天已擦黑,步行去钟楼看表演,路上见当地人在家门口晒稻、舂米和烤辣椒,灰色的烟雾飘散在风里,那景致,美得很日常。到了钟楼前的小广场上,姑娘和小伙子唱侗族大歌,歌声有如泉水奔涌,又如她们戴着的银饰互相敲叩,叮当悦耳。更有趣的是那几个穿了民族服装的幼童,皱着眉头,严肃地站在歌者面前,扯着他们的衣服,我猜,唱歌的是他们的爸爸妈妈。
我鼓了掌,也拍了照,汽车顺着山路驰回城市时,我对自己说,这是一趟很不错的旅行。但就在这么说时,我突然发现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这种总结太冷静,即便是黔东南这样的地方,它的好处,都需要我自我提醒吗?
黔东南的首府是凯里,这名字许多年前我曾听过,一个很有些浪漫情怀的同事跟我说起过一篇文章——《那个地方叫凯里》,具体情节我记不清了,总之写的是山重水复深处的一个地方。那时,我就想着有一天要去,但我那时的“去”,和现在的“来”,并不是一个概念。
在过去,看着地图,心中就自有千山万水浮现,纵然没有好风景,单是“远方”这两个字,就能让我怦然神往。陶渊明说“少年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他说他是去找知己,而没有找到,但找没找到都没有关系,关键是“寻找”本身,就像一桩行为艺术,展示着一种不死的热望,一如当年的我,明知道没有所谓远方,依旧怀揣要向远方进发的心。
人们常说人生有三种境界,一是“看山是山”,二是“看山不是山”,三是“看山还是山”。无疑,最后一种境界是最高的了,中年人亦大多以此顾盼自雄,我也曾自得于自己的务实、冷静,一眼看明白性价比,可是,单是有这样的清晰,生命未免缺了点层次。道路漫长,生命还在向前伸展,中年人的务实不是尽头,山外还应有山,还应有“不是山”,在中年的山丘之后,应该还有什么在等待着,翻过去,也许就能看见。
我如今的远方,就在那山丘之后,我想到那里去,我知道,应该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徐若风摘自腾讯网“大家”栏目,黎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