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开车经过新竹的光复路,忽然看到一位年纪非常大的老太太在路上滑倒了。我停下车去扶她,正好有一个年轻人骑摩托车过来,他也停下来帮忙。我们将老太太抬进我的车子,我请年轻人在后座照顾老太太,他立刻答应。这位年轻人就是张义雄。
路上,我从后视镜看到张义雄有一种特别温柔的表情。他轻轻扶着老太太,让老太太斜靠在他的肩上,握住老太太的手。没有讲话,可是很显然,他在安慰她。
到了医院,老太太被安置在一张床上。医生说没有大问题,她只是老了。我设法打电话到附近的派出所,告诉他们老太太的消息。张义雄寸步不离地看护着老太太,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目光几乎没有一分钟离开过张义雄,张义雄的目光也从不离开她。
老太太的儿子来了以后,我们就离开了。路上,我问张义雄是不是一位神职人员。他如此有耐心,如此温柔,普通的年轻男孩子很少会这样。他听了我的话,非常高兴,说,他不是神职人员,而是艺术学院戏剧系的学生。最近他要扮演一个神父的角色,所以他一上车就开始扮演神父。
张义雄又说,虽然他一开始在表演,可是到了医院以后,就不再演戏了,因为老太太对他的依赖和信任,使他一分钟也不敢离开她。他觉得医院里的这段时光,带给他一种新的体验,也会给他非常美好的回忆。张义雄是那种话很多的人,他告诉我他爸爸是某大学资讯系的教授。原来我和他爸爸是朋友,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
以后,我好几次去看张义雄的表演,我是外行人,没有资格说他是不是非常好的演员,只是觉得他演什么像什么。他爸爸告诉我,张义雄很认真,演神父以前真的找了一位神父和他一起住了两个星期,也研究教义。又有一次,他要演一个筑路工人,真的去做了一个星期苦工。难怪他演得不错了。
令我吃惊的是,张义雄居然要去做神父了。如此活泼好动的男孩子肯去做神父,我当然感到很好奇。后来和他爸爸联络,知道张义雄因演戏认识了一些神父,就变成了天主教徒。张父对于孩子决定去做神父,也没感到太意外,因为他知道张义雄虽然看上去嘻嘻哈哈的,其实是一个很认真、很严肃的人。
多年以后,我应邀参加张义雄的祝圣神父大典。典礼庄严隆重,其间有一段时间,张义雄要完全伏在地上,看上去极为戏剧化。我当时心中在想:“张义雄,你不是又在演戏吧。”
我知道张义雄一开始的工作是替大专同学服务。他会唱歌,会弹吉他,大专学生当然很容易地就认同了他。一年后,他忽然说,他希望将主的光和热,带到世界最黑暗的角落去。他已得到了主教的首肯,要去监狱传教了。
我常与张义雄的爸爸联络,他说张义雄非常认真努力,却不能为大多数受刑人所接受。可是上个星期,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张义雄神父如何受到监狱里受刑人的欢迎。我打通关节,让那所监狱的典狱长请我去参观,我要看看那位张神父,究竟为什么能受到如此的欢迎。参观到一半,我看到一位工友模样的人在洗厕所。他抬起头来,忽然叫起来:“你不是李教授吗?”我也立刻认出他,原来是我们的张神父在洗厕所。
典狱长告诉我,张神父的确变成了监狱里的工友,洗厕所、扫地、擦玻璃窗、修剪花木。他住在监狱里,和受刑人一起吃饭。当然,他是神父,每天都做弥撒,而且监狱里安排了时间,让他下午替一些念书的受刑人补习功课,他也在晚上讲道。
离开的时候,张义雄送我,和我殷殷道别。我问他为什么这次成功了。他说,他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如果耶稣来到这个世界,他不会高高在上地讲道,他一定会谦卑地替大家服务。因此,他决定做一个工友,从洗厕所做起,全天候地住在监狱里。很多受刑人都离开了监狱,只有张神父几乎永不离开。连除夕夜,他也留了下来。大年初二,他回家去和家人团圆,可是很快又回来了。
我问他:“你是不是又在演戏了?”张义雄说:“你可以说我在演戏,可是演这一个角色,没有台上台下,没有前台后台,要演这个角色,幕就会永不落下。”
(生如夏花摘自未来书城《幕永不落下》一书,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