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岁的张作梓病倒了,胃癌晚期,住在辽宁省肿瘤医院里。
这位拿着低保、老伴卧床的老人为沈阳修了25年的路,却依然没有修够。大家叫他“愚公”,称他为“最美的修路爷爷”。
把脚下的路和心里的路修好
1987年,为了让儿女们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张作梓带着妻子王秀美和三儿一女从山东安丘来到沈阳,在东陵区下木场包了一片地种菜,地里的蔬菜是一家人的生活来源。日子虽然不富裕,但老人一家过得相当知足。张作梓6岁那一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日本人的狼狗咬死,然后他被过继给婶娘家。能够娶妻生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他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彼时的城乡接合部到处都是土路,每次运菜出去甚至比种菜都辛苦。于是,张作梓就带着儿子,推着手推车,从河边拉石头回来,每天干完地里的活儿就去铺一点儿路。渐渐地,路平了,乡亲们对这户外来人家也和善起来。逢张家种菜忙不过来的时候,乡亲们就会来搭把手,这让张作梓感动不已。
随着菜越送越远,张作梓修路的范围也在扩大。一日,他看到一辆大卡车陷在路边的坑里,卡车侧翻,拉的一车废铁都散落在路上。路人有看热闹的,也有乘机想哄抢的。张作梓见了,先是阻止了那些想哄抢的人,接着拦了路上一辆电动三轮车,帮着将废铁装到三轮车上,让其将废铁一趟一趟运到最近的废品回收站。张作梓的行为令卡车司机无比感动,非要塞给他200元钱,可是,他说什么也没要。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当天晚上,送完菜回到家里的张作梓把自家的水泥、沙子、铲子、抹子、锤子等装上“倒骑驴”,来到了白天翻车的地方,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那个坑填平,又用水泥补上了。怕路不干被过路的车给压坏了,他就把人力车当路障,摆在那里,自己坐在路边看着,直到水泥干了为止。
此后,张作梓每天出去送菜,总是把水泥、沙子等随车携带,看到马路上哪里坏了,就修修补补。常常天不亮就出去送菜,可是天黑了也不见人回来。家人一打听,他也瞒不住了,才不得不招认自己是修路去了。为此,家人叫他“愚公”——“到处是路,天天都有坏的地方,你能修得过来吗?”张作梓并不在意——能为这个自己居住的城市做点啥,他心里舒坦着呢。
张作梓修村子进城送菜的土路,儿女还可以理解,可是,他这样每天自己搭钱修跟自己家不相干的路,让孩子们相当不理解。有一天,张作梓直到晚饭时还没回来,孩子们担心他出事,于是四处去找,结果在离家五公里外的公路上找到了正在修路的张作梓。三儿子当场就跟爸爸发了火。脾气一向很大的张作梓并没有骂儿子,而是在回家的路上破天荒地跟自己的孩子们讲了一件往事——在安丘农村有个叫傻柱子的智障孤儿,老挨大家欺负。只要是张作梓碰见,就把那些欺负傻柱子的人赶走,有时也会给傻柱子一些吃的。可是傻柱子智力有缺陷,犯起混来时,会拿石块得谁打谁,包括张作梓也挨过他的打。可是,张作梓从来不跟他计较。一个夏天下大暴雨,张作梓从镇上拉车回来时,车陷在村头的深水湾里,雨大坑大,连求助都没人听得见。这时,傻柱子来了,连伞都没打,淋得像只落汤鸡,还傻乐着。那天,是傻柱子帮着张作梓把车推了出去,一直送到了家。“这辈子,不定谁会帮到谁,谁会渡着谁。所以,先修路,把自己心里的道儿和脚下的道儿修好。”
从此,张作梓再去修路,儿女们再也不说什么了。他修路的范围在扩张,技术与技巧也在提高,三轮车当路障既碍事又不方便,他就让妻子王秀美拿红布做了几面小红旗,插在木棍上,远远地提醒过路的司机们。纯水泥凝固的时间较长,常常抹上去就被压坏了,于是,他到处跟人请教,知道了往水泥里加盐会凝固得快一些……有时,过路司机会把头伸向窗外,向老人竖起大拇指;还有人会把车停下来,递给他一支烟,拉拉家常。当然,也有好心人看着老人寒酸的衣着和修路设备,想给他一些钱,可是每次老人都会拒绝,而且给出的理由很有说服力:“我要是拿了钱,这修路的性质就变了。你就让我理直气壮地干点好事吧。”
一个好人的价值账单
可是,张作梓的苦难并没有结束,而且厄运称得上接二连三。
先是最小的儿子被掉落在地的高压线电击身亡,接着女儿又身患重病,另外两个儿子靠卖烤地瓜维持生计,日子过得仅仅是果腹而已。
在这样的日子里,作为一个父亲的无力感是很容易将一个人打垮的。张作梓依然和老伴经营着菜地,以那微薄的收入自食其力,并不时给儿女们一些接济。一向对他修路不支持也不反对的老伴在埋葬了小儿子后不久,一下子买回了九袋水泥,还买回了一把新铲子,她对张作梓说:“修路吧,把你心里的苦都拿水泥给封严实。过日子,不就跟那道儿一样,哪能没坑儿没洼儿的,修修就好了。”第二天,张作梓出家门时,老伴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小包,包里装着一个玻璃的老式输液瓶子,用毛衣严实地包着,里面装了热水;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煎饼卷大葱。直到中午,张作梓吃的时候才发觉,那天的大酱里,是放了肉末的。坐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张作梓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煎饼上。
后来,女儿病了,住在中心医院里。张作梓每天就在送菜和去医院的路上奔波。一次,老人去医院时,女儿恰巧从病房里被推出去抢救,手术做了5个小时,张作梓就在手术室门外等了5个小时,直到女儿转危为安。从医院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张作梓刚出医院,手推车的一个轮子便陷在路边一个丢了盖的窨井里。张作梓把车推了出来,走了两步,又回去了,从车上取下那些小红旗,插了上去,以便给路人提示。可是,回到家里,张作梓依然心事重重。这哪里逃得过老伴的眼睛,几经追问,张作梓才说出自己的担心。老伴瞅了瞅家里的时钟,已经是夜里9点了。再一看张作梓的脸色,老伴拿出家里的木方和卷尺,对张作梓说:“你就估摸着尺寸给那井做个盖子吧。”张作梓三下五除二地做了个木制的井盖,准备往外走时,见老伴也穿戴好了,便问:“你要干啥?”结果话一问出口,老伴眼圈就红了:“我知道咱闺女住院了,你天天去,我不认识路,你就带我去一次吧。我这心里放不下啊。”
于是,张作梓踩着三轮车,拉着老伴和井盖出门了。老两口先是把井盖安了上去,然后又去看了女儿。两人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11点了,可是,老伴王秀美却睡不着,翻箱倒柜地拿出了一样东西给张作梓。那是张作梓记了多年的日记。
老伴笑着对他说:“接着记吧,把这些年在沈阳做的好事都记下来吧,别让自己闲着了,人闲才愁啊。”
也是打那天起,只要有时间,张作梓就拉着老伴一起去修路——跟自己漂泊了大半生的老伴身体越来越差了,他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怕她一个人在家里愁出病来。
结果,两人一出去,也就满眼都是活了。路边的瓶子可以捡回来卖钱,卖掉的钱可以买水泥。张作梓想带老伴逛逛公园,结果发现公园广场的很多地砖碎了,大大小小的坑常让过路和跳广场舞的人扭到脚。于是,两人也就无心看风景了,王秀美给老伴递工具,张作梓把那些小坑一一填平。
2008年,老伴王秀美的脑血栓发作,又伴随着脑萎缩,张作梓再也没法将老伴独自留在家里了。于是,每天只要他出门,就会把老伴带着。
夜深人静,把老伴安顿睡下了,张作梓就会拿出那本已经发黄卷页的日记,写下一天的路线,再看看自己从前的日记,喃喃自语:“这辈子,也算没白活。”有时,他也会把这日记念给老伴听,想让那些过去的事唤醒她的记忆,常常读着读着,老伴就会插嘴:“好样的。”“你做得对。”
我们都爱你,最美的修路爷爷
2012年的深秋,老伴出不了门了,张作梓再也不能修路了,全心全意留在家里照顾老伴,给儿女们做做后勤援助。只是他心里很失落,一次酒醉,他对老伴痛哭流涕:“我再也修不了路了。”
他怀念那些在路上的时光,怀念那段自己对这个社会还有用的岁月,更怀念在路上感受到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温情。他以为,那样的温情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可是,张作梓错了。
2014年9月16日,张作梓被确诊为胃癌晚期,住进了辽宁省肿瘤医院。这个年纪,到这个医院来做复检,病情自然是瞒不过他的。“癌症”两个字彻底将这位82岁的老人击垮了。
他对儿女们说:“这病,不治了。”儿女们一家过得比一家艰难,自己和老伴每月800元的低保,甚至都不够老伴吃药的。面对说一不二的父亲,儿女们为难了。可是,那些陌生人却留住了他。先是同病房的病友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位“沈阳最美的修路爷爷”。看着他每顿只吃咸菜、馒头,病友把自己的饭菜、水果毫不吝啬地分给大爷一半。接着是医生、护士,然后是媒体,后来是一位又一位陌生人——20元、50元、100元、1000元、3000元……送来绝望中的希望。张作梓哭了,不管谁来,他都忍着剧烈的腹痛,起身写下对方的名字,可是,几乎没有人留下真实姓名……张作梓不上网,他不知道在互联网上,多少人为他的故事落下了热泪,而他的那些故事又温暖了多少人。
疾病让本来就消瘦的张作梓在两个月间体重减少了20斤,他看上去更加弱不禁风了。可是,第一次化疗结束后,他硬撑着虚弱的身体,对来看他的陌生人说:“俺会好起来的。等好了,俺还去修路。”
(赵红星摘自《婚姻与家庭》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