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淡水小镇,对年仅四岁的我而言,世界不过就是自个儿家的屋子,及横在门口那条长长的街。
白天除了吃饭、午睡,其余的时间就是在偌大的屋子里黏着母亲跟前跟后。唯独一到傍晚,只要外头的天气还好,不是太凉没下雨,在母亲的默许下,我就会迫不及待地搬出小板凳到门口的台阶上摆好,然后坐在那儿等父亲下班回家开饭。
还记得每隔两三天的黄昏,那个总是拎着有个提把带盖长木盒的熟悉身影,就会准时出现在门外。
约莫十岁的女孩儿,打着赤脚,永远穿着一身破旧的校服,过大尺寸的外衣更显出她的瘦小单薄。她从不按铃或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张望。见了人也只是捧起木盒揭开盖子,用试探的眼神问对方要不要买她盒子里分成一格一格、去了壳堆成几小堆的蚵仔。
在当时,一格子的蚵也不过才卖新台币两三块钱,两格的分量就够煮一大碗汤,够我们全家四口人喝。
太太们通常都会从屋里拿出个碗来,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捞起来盛好递上。然后她把接过的铜板塞进挂在胸前用细绳系着的小布袋里,怯生生地点个头表示谢谢后才离开。如果主人摆了摆手示意不买,她也只是默默盖起盒子,静静地转身沿着街再往下一家走去。
从没人听她开口说过话。
家母同情她年纪还小就要从傍晚一路跑到天擦黑,总是看着盒里还剩几格就掏出钱全买下。我趴在面对门口的窗格子上,透过雾花花的玻璃急得直跺脚,瞧着女孩将所有的蚵一股脑儿地倒进大碗里,当下就明白今晚饭桌上摆的会是什么汤。光用脑袋瓜子想,嘴里就满是那微咸带苦的怪味儿。
每当我无奈地捏着鼻子,一调羹一调羹地把蚵仔往嘴里送时,心里头就开始盘算着究竟要用什么办法让她不要再来。
终于有一天我壮起胆子,冲上前去伸开了双臂挡着不让她接近。
“你不要来,我不想吃你卖的东西。”仗着在自己家门口,我气咻咻地放声喊出这句话。
她怔怔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捧着盒子不发一言地快步走开。望着女孩匆匆跑离的身影,我像是除去什么心头大患一般竟然洋洋自得了起来。
但这没头没脑的举动也只让自己痛快了那么一瞬间,转过身抬起头来望见的却是站在纱门内母亲的身影。
我张大了嘴愣在那里吓得说不出话,只记得当时心里头一慌,眼泪就像崩了堤似的稀里哗啦流了下来。
母亲掠过我的身旁追了出去,放我一个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啜泣。不一会儿母亲就牵着女孩的手走了回来,并且直接将她带到我面前。
母亲低下身子对着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道:
“站直,把头抬起来,看着人家的眼睛给我好好地说声对不起。”语气中已经明显带着强忍住的怒火。
本来我还想先止住哭,等缓过气来再开口,谁知就在这当下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紧抱着木盒子,头也不回地拔腿逃离,朝着海堤的那头奔了去。
我错失了道歉的时机,现在这情况说什么也无法挽回了。
母亲捏着我的肩头把我推进了屋里,指着地板要我跪下。
窗棂的斜影在客厅木头地板上缓缓移动,无声地爬过跪在厅堂中的我。垂下的头看着膝前斑斑的泪痕由湿到干,透进屋里的光线也从金黄慢慢开始转为灰暗。
外头传来门闩被拉开的声音,我的心头更加往下一沉。父亲似乎有些意外地在玄关那儿停留了几秒,没多说什么,只把板凳往地板上一放,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不敢抬头,甚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父亲对我的严厉尤胜于母亲,我儿时对他的畏惧超过当年认知里的任何其他事物。
现在,母亲将我犯下错的裁决权交给父亲,无疑是针对这件事的严重性给了我最大的惩罚。
晚饭时才被叫起身的我膝盖还痛麻着,我不敢多说什么,赶紧爬上椅子端起碗来开始默默吃饭。我颤抖着连菜也不大敢伸手夹,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吞饭。
直到开始有点咽不下去时,我忽然好想喝口汤……
当然,那天没有。我发誓以后不会再皱着眉头一小匙一小匙地啜,不会再跺着脚一根一根挑出碗里的姜丝,不会再板着脸一口一口拖拖拉拉地吃蚵仔。
只想喝口汤,什么都好,因为含着满嘴无味的白饭真的好痛苦。
母亲简短的几句就把下午发生的事跟父亲说了一遍,父亲放下碗筷时,我清楚地记得整个凉意从背脊直冲到后脑勺。
父亲倏地站起身拉着我的手直扯到客厅,要我站在牌位下对着祖先说明我做了什么。我整个人缩着跪在地上,哽咽着喊出:“我知道错了。我对人家不好,我不应该骂人家,我知道错了,我真的不敢了。”
“要不要跟人家道歉?要不要说声对不起?”父亲厉声问我。
我泪如雨下,一颗小脑袋瓜子点头点得有如缝衣机上下不停的针头。
从那天起,除了母亲出门买菜、串串门子时我可以跟着到外边走走透口气,在有机会跟那个女孩说声对不起之前,我失去了坐在台阶上等父亲的权利。
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想过如果有一天桌上再度出现蚵仔汤,我将会像面对我所热爱的鸡汤、鱼汤、萝卜汤、排骨汤一般,我要让爸妈看见我也同样可以舀上一大碗,吃得津津有味。
还是约莫黄昏的时刻,还是那件宽大的旧校服,还是那个提把带盖的长木盒,可是她刻意地从街对面匆匆地跑了过去,从来没回过头多看这个方向一眼。
我没有机会跟她说对不起,但我更在意的是没有说对不起可能就没有机会得到父母的原谅。
终于,我鼓起勇气追出院子,站在门后对她大力招手。
她回过头,她看到我了。我高兴地笑了——就在今天晚上,我会大口地喝汤,欣然地接受原谅及夸赞。
可是女孩也仅仅是回过头而已。我们隔着马路对望,她只停了几秒,就低下头拎着木盒快步离去,留下一个至今让我闭上眼回想起来都心碎的眼神。
那年的秋天还没结束,我们全家就搬离了淡水。
临行前,母亲特意往码头走了一趟,没说要去做什么,只是提着一篮水果独自前往,回来时手是空的。
搬家的卡车隆隆地发动引擎,满载着杂物,喷着黑烟驶过老街,颠簸地越过两旁稻浪翻滚、长长直直的大路,沿着基隆河岸整排低矮的砖房农舍前行。
晃眼我已过不惑之年,昔年那个挑嘴的孩子如今偶尔也会自己弄碗汤来喝。
蚵仔汤不算是什么难弄的料理,从超市到传统市场,蚵仔随处可见。只是每当我看着那分装成一袋一袋、排在冷藏货架上的蚵仔时,不免就回想起多年前,没能有机会说的那一声对不起,以及我与女孩互望的那几秒她受伤的眼神。
厨房灶上烧着开水准备煮汤时弥漫的蒸汽。
菜刀在砧板上细切着姜丝的嚓嚓声。
小女孩跑开时胸前布袋里铜板碰撞的叮当声。
我娘望着她专注舀着蚵仔时慈爱的眼神……
凝视着眼前刚起锅、热腾腾的这碗蚵仔汤,我喝下的并不只是一口微咸微苦的怪滋味儿,而是忽然从心里头蹦出来,在舌尖及泪眼里打转的一幕鲜活难忘的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