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我目睹过很多场次的“作者见面会”。即使是比较小众和默默无闻的作者,也有人数多到超出预计的读者早早抢占座席,看来“吃到了鸡蛋,不必见下蛋的母鸡”的说法,并没有深入人心,人们还是要去听讲座——重点是看看那个作者,看看他和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吻合程度有多少。然后就到了提问的环节,一些人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大段大段地阐述自己的看法,然后以“你认为我说得对不对”来结束提问——其实,这不是抓住机会,而是过度关注自我,忽视作者,浪费了这个机会。
我读过一篇文章,是“水晶先生”写自己拜会晚年张爱玲的经历。那时的张爱玲深居简出,不见朋友,更不见读者或“粉丝”,水晶先生幸运地得到见面的机会,却浪费了这个机会。那是一次尴尬的拜会,也是一篇尴尬的文章。全篇都是水晶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如何看待张爱玲的作品、如何看章回体小说、如何批评沈从文与钱锺书,然后张爱玲说:“嗳。”“很赞同。”唯有一处,水晶先生说《金瓶梅》不好,而张爱玲很诧异,说自己每次读到宋蕙莲以及李瓶儿临终两段,都要大哭一场。水晶先生接下来又开始为自己辩护,坚持认为《金瓶梅》写得粗糙、单调而淫秽……如果水晶先生能够从绵延不绝的自我关注中抽出一两秒钟,观察一下张爱玲的反应,他是否会发现她的表情是在哂笑呢?
我在年少无知、阅读甚少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读者。别人看动漫、看言情小说,我不屑,我找米兰·昆德拉、尼采来看,一方面是为了接受采访的时候能够引用他们的话;另一方面,也是抱着挑剔和反驳的目的,读一两段就在旁边标注:“写得也不怎么样。”“真的么?”“我看不懂,是他表达得不清楚?”
直到我上高中时的一个下午,读到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中的一段话:“因为我跟你一样。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我自己,我不能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对待别人和自己。世上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对生活要求很高,对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这段话穿透了纸张,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准确地指向我的内心,让我看到一个我未曾发现过的自己。我才意识到,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求异,而是为了求同,我的幼稚和自大轰然崩塌,回归到一个读者应有的谦虚。
什么是一个读者的谦虚?中国古代私塾的教学方式,叫作“素读”,意思是看书的时候不带自己的观点,脑袋空白地看。不在书本周围砌起预备的知识围墙,不做价值判断,不添油加醋,不预设任何目的。如同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说,理想的阅读是“不要向作者发号施令,而要设法变成作者自己,做他的合伙者和同伴”。
阅读,如同走进一座陌生的建筑,或是走向一个陌生的人。然后,等待。等待他走向你,与你分享他的人生。如同《金瓶梅》中清河县城的李瓶儿准确地找到旧金山的张爱玲。我们阅读,在他人的经验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发现一群像自己但比自己更优秀的人组成的世界,他们的四周是荒野,头顶是星辰。他们帮助我们抵抗脆弱的友谊、不完美的爱情,抵抗由孤独引发的脆弱等一切打击,让我们能够更轻盈更辽阔地生活着。
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读书这件事最终会变得像采购一样——不需要亲自去实施,有人会替你完成。比如现在有很多渊博的人在做这项工作,他们把一本书拆解、打烂、萃取、重塑,然后用几分钟的视频节目或是广播,把书中“有价值的内容”讲给你,就像电影预告片,把打斗、爆破、激情戏全部剪辑在一起,让你觉得看过“精华”之后,没有必要再看正片。
而我将永远拒绝让人替我阅读,因为阅读是极个人化的,是我的最大乐趣之一。书的本质,是孤独的作者与破碎的社会之间的一种交流方式,作者发出声响,或许几百年后,在青灯孤照的图书馆,一个孤独而谦虚的读者会报以应和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