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母亲是如何逼我读书,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读书、老想着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记忆,也是我们母子之间最初的较量。邻居大婶看我那么爱打棒球却没有手套,觉得我可怜,于是在我生日时偷偷帮我买了棒球手套。但母亲根本就不准我打棒球,就连拥有手套也会惹她生气。
我家只有两个房间加一个厨房,一个房间四叠半,另一个房间六叠。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这类时髦玩意,所以没处藏手套。不过走廊尽头,有个勉强算是院子的地方,种着一棵低矮的银杏树。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银杏树下,假装没事的样子。
每逢打棒球时我才挖它出来。有一天,当我挖开泥土时,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母亲认为我迷恋棒球,是因为空闲时间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语和书法补习班。足立区附近极少有英语补习班,于是我去了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补习。我骑自行车往返,假装乖乖去上课,其实都是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园,玩到时间差不多时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妈迎面就说:“Hello,how are you?”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默不作声,结果挨了一顿好打。“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混蛋!”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语的?不会是和美国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可能是美国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实她是为了我,硬学会了那几句。
终于有一天,当我上电视演出,酬劳超过百万时,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个久别的家了。打电话过去时,心脏还猛跳。是母亲接的电话:“最近上电视,赚到钱啦?”语气非常温柔。不料,我才说“还可以啦”,她立刻缠着我说:“那要给我零用钱!”这当妈的怎么回事,真会扫兴。既然如此,就让她见识一下。我准备了30万现金,还请她到寿司店。
“妈,这是给你的零用钱。”我想给她惊喜。
她问:“有多少?”
我得意地说:“30万。”
“就这么一点?”不变的刻薄语气,“不过30万块钱,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不欢而散,发誓再也不回家了。麻烦的是,电话号码已经告诉她,从那以后,过两三个月她必定打来要钱。
……
“我要走了。”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湿润。
我安慰她说:“我还会再来。”
她突然回我:“不来也行,只要最后再来一次。”语气变得强硬,“下次你再来时,我的名字就变了,因为取了戒名。葬礼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她又恢复成彻底好强的母亲。
我挥手跟姐姐告别。在零售店买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车子钻过隧道,远处高崎的灯光忽隐忽现,猛然想起来时姐姐交给我的袋子。虽然医生说她没问题,但拿这个有点脏的小袋子当纪念遗物,母亲真是年老昏聩了吧?说她脑筋还正常,其实已经痴呆,搞不好里面装着菊次郎的丁字裤。我打开了袋子。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翻开来看,排列着遥远记忆中的数字:
1976年4月×日300000
1976年7月×日200000
……
我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30万、20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1000万日元。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最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分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被翻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