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不是自己的事儿
婚礼前半个月,我和大力去办婚礼的酒店见司仪,非常有默契地把所有“做戏”似的场面都从婚礼中删除了。父亲把新娘送上舞台,眼泪汪汪地交给新郎?不要!新郎单膝跪地向新娘求婚?拜托,我们就是成功了才来结婚的好吗!在舞台上设计个恋爱桥段重演?谢谢,真不用跟满场不认识的人聊那么私人的事情。一言以蔽之,我觉得自己像个侠女,带着十二分的气魄,大刀阔斧,删删删,一边心里乐得很:这总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其实我一开始就放弃了很多浪漫的幻想。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女汉子了,什么“婚礼的那天一定要完美”“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这些偶像剧女主角的心愿在我这儿一个都没有。
相反,从一开始,我就在本地各家婚庆公司展示的录像里,看到了各种悲剧:
一个从法国留学回来,“希望婚礼是单纯白色”的新娘,被本地婚庆公司操办出了一个满场马蹄莲,让乡亲们一看见就问“是葱吗”的婚礼现场;一个婆媳共办、各有主意的婚礼,因为婆婆要红色,媳妇要白色,最后变成红白相间的。
简单、简单、再简单——我和大力对婚礼的要求在一次次观看婚礼录像的历练中迅速统一:千万别整那些有的没的!
对新人来说,婚礼现场的大多数宾客是不认识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我的婚礼现场排位表最直接地呈现了这一点:孤零零的一桌“新娘同学”,被各种的“新娘母亲中学同学”“新娘父亲大学同学”“新娘父亲进修班同学”团团围住。
不需要长辈耳提面命,我已充分认识到一点:这婚礼不是我自己的事儿。
比较悲催但也非常幸运的是,与婚庆公司的接触由大力和我一手包办,婚礼上的所有细节我们都能自己决定。
我们没有挑播音腔严重的司仪,没有要花枝招展的喜庆风格布置,没有保留仪式中任何一点乱煽情的桥段。
我们对司仪说:“大气、简洁,你懂的。”
我们不知道,各种麻烦正排着队,等在命运的下一个转角。
婚礼似乎不应该那么麻烦
还依稀记得,20年前三姨结婚,我妈提前一天带着刚上小学的我回外婆家,姐妹们聚在屋子里说着笑着,轻轻松松地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第二天,三姨出嫁,大家又跟到姨夫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参观了他们的新房,就算完了。
那时候,婚宴的难点都在“自家操办”上。乡下有场院,倒是不担心场地,可是要找到能烧十几桌菜的师傅就不容易了,加上那么多的菜、点心、板凳圆桌、筷子餐具,样样都需要邻近的乡亲们支援。大人们关于婚礼的谈话,几乎都集中在如何能确保婚礼在那一天良好运转上。
如今,这些原本麻烦人的地方,成了属于某个历史阶段的回忆,甚至有些温馨起来。
不过,尽管我妈为她婚礼的“不讲究”自豪了多年,但事情到我身上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从前文学常识里背过的“六礼”,基本上换了个土名在现实中上演了一遍。
有时候也不免与时俱进些:比如一辈子没算过命的我娘亲,在知情人的指引下,于本城最大的安置房小区中找到了一位大师,掐指算了好多回,终于订出一个我和大力都方便回来办婚礼的日期。
迎亲礼即将到来前的半个月,就在我和大力愉快地告别司仪、离开酒店时,一场盛大的采购正拉开帷幕。
我妈和大力他妈充满热情地要为我们“布置新房”。现场基本上是这样的:两人欢快地走到市场,我妈拿起一块米色的小地毯细细打量,他妈一把按住:“别,要买红色的。”我妈一下茅塞顿开:“哎,原来还有这讲究啊,说得对!婚房嘛。那啥,大力他妈妈,还有啥需要讲究的?”地毯要买红色的,扫把要买红色的,漱口杯也要红色的……两位妈妈一拍即合,一路走一路逛,沉浸在布置一个吉祥的婚房的喜悦中。
我和大力都在北京生活,却得为了婚礼在老家设置一个“新房”。由于记忆中“参观婚房”是每一场本地婚礼最重头的秀幸福栏目之一,我愉快地接受了家长的这条建议。反正三线城市嘛,房子是现成的。
没想到接下来会遇到这样的局面:婚房变成了两位妈妈的情感寄托处。
从锅碗瓢盆到被套床单,充满喜庆色彩的物品一件件被运到了新房里。通过它们,两位妈妈憧憬的生活被勾勒出了样子。婆婆希望生活是红彤彤的、吉利的,充满喜气并且价廉物美的;我娘亲的理想生活水准则在一次次购物后水涨船高,买了蚕丝被,过两天再去抱一条澳毛毛毯,等下回再去抓一对乳胶枕。并且不知为什么,两边家长都不觉得需要问问我和大力的意见。
我犹如跌入了另一个世界
有那么一个晚上,我婆婆、我妈、我三姨都在新房里劝我要把彩条挂上。我被左一个“喜庆”右一个“老规矩”折腾得毫无招架之力,唯有连连点头。最后一看手机,爸爸偷偷给我发短信汇报自己的发现:“七大姑八大姨在劝你布置新房的时候,你老公一直在旁边摇头,哈哈哈。”
我犹如跌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以为早已随着时间逝去的世界。那些多年不见的规则,原来在长辈们的心中依然坚守着:红色的摆设、10床被子、一屋子的彩带……隐约听到后面的家人们已经开始讨论,结婚那天新郎得一手抓着5颗鸡蛋来迎亲,寓意好,是五子登科。
到举行婚礼那天,大力手里真的抓了一包煮的鸡蛋。
很快我就发现,当一个木偶新娘,正是仪式所需要的。
早上5点起床,坐着让化妆师打扮到8点,间或配合摄影师拍两个镜头,然后等着种种仪式的进行。不管是在家还是在酒店里,随时有人指挥新人做事。
只是比起在酒店里的舞台上跟着司仪的步子走,在家里的场面会显得更突兀一些:
新郎上门接亲,找出了婚鞋,正要给新娘穿上,摄影师发话“新郎先得意地举一下婚鞋,然后亲一口鞋子”,于是新郎直起身子吻婚鞋;出了闺房,又是摄影师说“给父母敬茶”,“新郎说一句‘妈妈请喝茶’,再说一句‘爸爸请喝茶’”,“给改口钱”,“好,来,一对新人坐到父母身边,对,再亲一下爸爸妈妈……”
伴着“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我实心眼儿地在老妈的太阳穴边留下了一大块红唇印,却听客厅那头传来亲戚的嘀咕:“女婿也要亲老丈人?”
“哎哟,不要不要。”要不是摄像机镜头还对着,我爸简直要从沙发上弹起来,落荒而逃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我们又跟着摄影师的指挥开始一个个过礼节。等终于接好了亲到酒店时,眼前的画面就更生动了:新人在迎宾区前面站着,大多数宾客则追着我妈或我婆婆要给随礼,大堂里此起彼伏的“不要不要真不要”和“拿好拿好快拿好”。
总之,婚礼的主角与其说是我们,不如说是我们的妈。
婚礼结束后,有好一阵,两家的亲戚见了面,都要感叹一句“拣日”拣得好:婚礼的前几天和后几天都是阴雨绵绵,唯独婚礼当天和回门宴那天是晴空万里,这不是上天庇佑是什么?
那认真虔诚的样子,就好像我们真的碰上了神算子。
与婚礼有关的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些显而易见的内容。有一件事情,在婚礼那天,我婆婆至少给她儿子叮嘱了3次:明天早饭记得要把那5个鸡蛋吃掉,知道吗?这是规矩。
观赏自己的婚礼
上个星期,我终于从婚庆公司那里拿到了婚礼的录像。于是,仿佛是一种义务,全家人都聚到屏幕前,再回顾一遍我们都曾亲历的那一天。
看着看着,我爸妈不断有新发现:“什么?迎亲的时候家里这么热闹?我当时在哪儿?”“什么?婚宴上司仪还吹了萨克斯?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在我的婚礼上,司仪愉快地唱了好几首歌,还用萨克斯吹了两首曲子。这些,我都是在看录像的时候才知道。
所以,是为谁而办的这场婚礼呢?
“全是做戏。”看着视频,奶奶突然有些唏嘘地总结道,但她旋即又稳稳地补充了一句,“做得挺好,热闹。”
几天后,我和大力回到北京,重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开始朝九晚五的日子。唯一的改变,就是在遥远的家乡,多了一间上锁的新房。
(芹 子摘自《中国青年报》2015年4月1日,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