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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救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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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三
来源:读者

  我舅舅原本是个老实人。

  我的老家离北京不远,但估计你们没听说过。那个地方其实不算穷,但很小,很土,很无聊。我爸,我妈,我爸的爸和我妈的妈,全是本地人。

  我妈今年55岁。她只有一个弟弟,比她小6岁。小时候我对这个舅舅的印象不深,每年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会见到他。我记得他长得浓眉大眼,算得上英俊。回想起来,别的亲戚聊天或者抢着干活时,他总是自己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

  上大学那几年我春节回家,没见到舅舅。听我妈说,他那几年在国外打黑工——先去越南,然后去非洲。他是干装修的,小学毕业,没什么文化,只有力气。在国外打黑工每年能挣几万块,但他又很倒霉,每次不是被骗,就是受伤,折腾几年下来没发财,也干不动了,就只好在老家混着。大学毕业那年,我回老家见到了他,觉得他晒得很黑,也老了。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我舅舅只有一个儿子,1989年出生的。在北京的公司开起来之后,我把这个表弟带了出来。他说他崇拜我。他就在公司里干活,我忙得也很少见他。上个月,表弟给我打电话说:“我爸去搞传销了。”

  我没当回事,这种蠢事不是谁家都有吗?去年春节后,舅舅说他去外地接工程,先去了北海,又到了武汉,他跟家里说不想再打工了,要自己做工程,家里人觉得这是好事儿,于是舅妈把这些年攒的10万块钱家底汇给了他,我妈也给他打了5万块钱。

  去年年底,舅舅把他堂弟叫到武汉,拉他加入一个所谓的资本运作工程。他堂弟到了一看,就是传销。堂弟拉他回家,死劝活劝,他不回,还对他堂弟说:“你们自己没志气,就不要拦着我挣钱!我老婆不同意,她可以改嫁,儿子也大了,我管不着他,他也别管我。”一个老实人说出这么狠的话……那十几万已经被他全扔进去了。这点钱是他们家一辈子的积蓄。我妈急,我表弟也急,老家亲戚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打电话。

  警察管不过来这么多。现在的传销组织也进化了,不限制人身自由,全靠洗脑,告也没法告。表弟跟我说完,我上网查资料,我舅舅参与的这个传销组织以前在北海叫“1040阳光工程”,号称是政府秘密支持的财政项目,忽悠人加入,入会后先交一笔6万多的会费,然后发展下线,层层升级,最后发展了36个下线后“出局”,赚1040万——他们有一套严密而复杂的算法。后来北海的组织被取缔了,它就换到其他地方,改名为“资本运作工程”。舅舅坚信他靠这个工程,几年后能赚到一千多万。

  按我和表弟计划好的,表弟假装生了肺病。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舅舅马上买了机票飞到了北京。在机场见到他时,我有点惊讶。舅舅穿黑色羽绒服、黑西裤、黑皮鞋,背着一个双肩包,干净利索,精神很不错,看起来倒有些生意人的模样,跟我记忆里那个木讷的工人完全不一样。接他上了我的车,我告诉他,现在去找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谈谈表弟的病,就往“反传销别墅”开。路远,开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舅舅很健谈,跟我聊国家经济政策,聊创业、挣钱、人脉,聊得头头是道……我开着车,心想:旁边这个人是我舅舅吗?

  “反传销别墅”的三层有好几个房间,里面设了茶盘和沙发,很舒服。舅舅、我和表弟,还有反传销组织的一位志愿者老师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喝茶聊天。志愿者老师很有经验,先假装谈表弟的病,慢慢地把话题往资本运作上引。

  听说老师也在那个工程里干过,舅舅立刻来精神了。“你干到第几层啊?”他两眼放光地问。他马上忘掉了表弟的病,开始满怀期待地与眼前这个人说工程模式,说几年后的回报,无数专业术语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我插不上话,就听着。老师拿了纸笔,按照他们的项目形式给舅舅算钱。“你不是交了69800元吗,”老师说,“我们来看看这些钱到哪里去了。”我舅舅小学文化程度,这些,我估计他看不懂。算了一个多小时,老师说:“实话跟你说,这是假的,我以前做到过‘上总’,就出局了,没有出局证,一分钱也没拿到。”

  舅舅愣住了。然后,他转向我大吼:“你们是来看病的吗?”他指着表弟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们老家的脏话滚滚而来。我从来没想到这个老实人能变得这么凶狠——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时,舅舅一边骂,一边夺门而出,直冲向一楼的大门。

  我和表弟追上去拉他,他回身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表弟扑上去抱着他爸,这时老师和反传销协会会长一同出现在大门口,还有另一个反传销老师也来了,女的。女老师比舅舅还凶,劈头骂他野蛮,威胁要扭送他去附近的派出所,其他人好言相劝,连哄带吓,只是不放他走。其实真让他走,他又能到哪儿去?一帮人在别墅门口闹了一个小时,好说歹说,总算又把他拉回三楼。

  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大腿上挨了一脚,挺疼。我觉得舅舅已经疯了。

  回到房间,舅舅像变了一个人。茶不喝了,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低着头,无论别人说什么,就是不接话。老师掰开揉碎地给他讲,所谓的国家秘密政策、媒体宣传、回报模式,统统是骗人的。老师讲他的亲身经历,如何把自己的亲朋好友害得倾家荡产,如何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老师声泪俱下,但就像水泼在水泥地上,舅舅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这样,说了四五个小时。

  那时候是晚上10点左右,谁也没想起吃晚饭。那个充满烟雾的房间几乎让我窒息。我实在忍不住,站起来走出了那个别墅。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我买了两条最贵的烟打算送给志愿者老师。走到别墅门口,我妈打来电话问情况。汇报完,我拆了一盒烟点上一支——儿子出生后我有两年没抽烟了。

  抽完一根烟刚要上楼,别墅门口来了辆车,下来一家人。我上前问问,了解到这是从内蒙古某地刚解救出来的,情况跟我舅舅差不多。我跟他们一起上楼,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房间,老师一看,站起来说:“正好,你俩是一个工程的,那你们聊聊,哪个是真的?”

  老师说完吃饭去了。我、舅舅、表弟和那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坐着。那家人中有男有女,时不时传过来一阵抽泣。就这样,耗着。屋里没有钟,我也不想看表。我跟舅舅一起抽着烟,慢慢地,我对时间失去了感觉,我只觉得那个房间里的荒谬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

  夜里两点,内蒙古来的一家人被送到了附近的宾馆,连说了几个小时的志愿者老师坚持不住,要去睡一觉。临走前他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情况比他估计的糟糕。我和表弟偷偷地发微信商量,我告诉他:“不说通,就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怎么办,怎么办呢?就在那时,我的头脑忽然清醒了,在网站上看过的成功说服案例嗖嗖地从眼前滑过,我站起来干了一件事。

  我给我舅舅跪下了。我跪下了,双膝下跪。从小到大,我没给任何人下过跪,进教堂、佛堂,也从来不拜。我什么也不信,也没服过谁、求过谁。可是那会儿我却跪下了——那会儿我就是一个演员。

  我快崩溃了。累,困,烦,疼,再想到这些破事——其实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想到在北京这些年,没人帮过我什么……眼泪就下来了。说是演,也不全是。我跟我舅舅说:“你不跟我说话,我就不起来。”

  舅舅慌了,使劲拉我。我怎么会让他拉起来?表弟看我跪,也跟着跪;看我哭,也跟着哭。舅舅也哭了。

  我跪了大概40分钟吧。后来,表弟偷偷把他的钱包塞给我,让我垫在膝盖下面。

  我把老师叫起来,他把所有讲过的道理,又从头到尾讲了好几遍。早上6点,舅舅表示他明白了,不干了,扔进去的钱不要了,回老家跟我舅妈好好过日子。

  早上6点,我们终于离开了那个房间。但后来我才知道,我舅舅那时说的全是谎话。他在骗我。

  我回家倒头睡了几个小时,爬起来去上班。我以为后面就是买车票送他回老家,这件事儿我算是办完了,谁知道,当天夜里,表弟又给我打电话,说他爸根本没被说通,那会儿的明白是装的,他就是要离开那个反传销组织的地方。

  表弟把舅舅关在他的出租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晚上我下了班,赶过去,继续熬。又是一夜。

  我这辈子的话都在那一晚上说尽了,但我舅舅比我能说。他那个双肩包里全是各种出版物,他一样一样地掏出来给我看;还有各种说辞,他们这个国家秘密工程的集体账户、手机卡、当地的楼盘、建筑、雕塑……种种洗脑工具,我一条一条地反驳他,企图说服他……没用。

  我舅舅这样的人,最信的就是国家。一旦一件事儿跟国家扯上了关系,他马上就会被说服,他最有力的证据是:“国家的电视台报道过我们的工程!国家领导人视察过我们的工程!这还能是假的吗?”我看了他手机上的视频,掏出我的手机,下了个App,当场录了一段,然后加上字幕,再把电视台的台标贴上,放给他看。

  我能感觉到他看到那段视频的时候是真的动摇了。他愣了好久好久,问我:“这也能作假?”我告诉他:“能,这就是假的。你现在相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全是假的。一千多万这么好赚,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你凭什么?”

  后来他不太说话了。到早上,我开车,把他和我表弟直接拉到火车站,我告诉我表弟,送他回老家,让我舅妈把他看好了,身上的钱收走。其余的我管不了了。

  临上火车前,我跟我舅舅说:“扔的钱你别想了,我也没那么大本事要回来,你回老家好好过日子吧。”我舅舅看着我,说了一句特别不像是他说的话。

  他说:“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地过去了。”

  我当时觉得特别可笑,也特别可怜。不这么过,你还想怎么过呢?折腾得还不够吗?我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了。那个早晨还很早,我自己开车回家,北京的三环路上没什么车,那天的雾霾很严重,我关着窗,后来打开了,然后又关上,然后我觉得我开不动了。就在三环主路上,我停了下来。我开门自己站在三环路上,一个人,一辆车,我就看着灰色的空气、雾,看不见太阳,也没什么云。我自己站了半天,想着这件事儿,我舅舅这一辈子,确实就这么庸庸碌碌地过去了,但是他能怪谁呢?他自己愚蠢,要不是他的欲望,能落得这个下场?但是我又说不出的难受,不是难过,不是累,就是浑身难受,好像这座城市、整个生活、世界,还有我自己,都再也不一样了……今年春节我不想再回老家,我不想再看到舅舅。

  我很忙,节后我有两个项目要开始融资,我必须赶上这一波创业潮。以后这10年,是我关键的10年。明年,我要带儿子环游欧洲,虽然据说小孩3岁以前没有成型的记忆,但我要塑造他的潜意识。我刚刚贷款买了名牌的四驱车,在这座城市,这是必需的道具。而我儿子一年花掉的钱就足够买这么一辆车。

  舅舅一直在老家。前几天,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让我没事儿时上网,关注一下那个工程。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5年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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