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和朋友去张北草原骑马。我骑的那匹青马不爱跑,一路小颠儿地折磨我,整个肺腑都要让它颠出来了。更过分的是,它专门从两棵树中间或者灌木丛中间走过去,悠然自得地停下来咀嚼草叶,我则被迎面而来的枝条准确地击中。
终于,马夫小张骑着一匹枣红马“呦嗬嗬”地跟上来,对着那青马扬了一下鞭子,并没有打在它身上,但是青马立即振奋起来,离开灌木丛,跑了起来,好在我一直抓牢缰绳。初秋的草原“嚓嚓”从眼前飞快地退后,粉色、紫色的花连成一片,已经看不清单独的一朵,只剩模糊的一团团色彩。风从身体所有透气的部分钻过去,人一半是被气流托着飞出去的。我兴奋得声带发痒,也“呦嗬嗬”地大叫起来!青马觉得受到鼓励,四蹄撒开的某一瞬间像是和地面平行了一样,一小会儿就跑在了小张和他那匹枣红马的前面。
跑到一处山坡的阳面,我觉得和大部队离得太远了,就“吁”一声勒马停下,踩着马镫下来,回过身看,才发现跑了那么远啊!草原起伏都显现出来,其他的人和马小小地嵌在这些绿的起伏中缓慢地移动,天地宽阔无比。青马喘着气,打着响鼻,还在前后倒蹄,适应着从激烈的速度中减缓。我摘了一把草喂它,轻拍它的脖子,它是汗津津的。它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定在那里,眼神深邃睫毛翻飞,我也那么定定地看着它,然后它缓慢地咀嚼起草来,把头偏向了一边,不再看我。
小张笑呵呵地跟上来,熟练地骗腿儿下马,顺手把枣红马拴在一处树桩上,向我走过来:“怎么样?我说这青马有劲吧!”我重重地“嗯”了一声:“但开始它欺负我,不肯跑呢!”小张是蒙古族和汉族的混血青年,二十来岁,国字脸,黑红脸膛,有着北方人的浓眉大眼和雪白牙齿。他“嘿嘿”一笑:“马狡猾着呢,你第一次骑,它觉得你不是个熟手,就不肯出力;但是等它用力的时候,你不害怕还鼓励它,它就服你!马就是这么个脾气!”
晚上吃饭,他热情地招呼我们过来围坐。他手上拿着一瓶酒,小心翼翼地问我:“来点?”我知道他怕我是个女的,不喝酒,尤其是白酒。我点点头:“来点就来点。”
这酒叫作草原白,一种烈性白酒,单喝辣得要命,配着流油的热羊肉倒是一绝。我并不怎么爱攀谈,酒却不用劝。小张看见我这样喝着,高兴地搓着手,一个劲儿地劝肉劝酒。几杯酒下肚,他话就多了起来,说起他的马来:这匹枣红马已经老了,是他爸爸养的,和他一起长大。我不禁朝外面看了看,他们不把马养在家里,到晚上让马自己上坡吃草,找个地方睡,白天自己回来。他眼神慢慢涌上来温柔,说:“这枣红马还是我救活的呢。有一年它得了绞肠痧,疼得满地滚,兽医来了说不行了,杀了吧,少受点罪。我就不让,想这绞肠痧就是肠子打绞嘛,就大着胆子从‘后门’把胳膊伸进去掏,一边掏一边和它说话,说你别怕,我救你呢。那枣红马喷的沫子都是粉红的了,发着抖躺在地上让我掏,我试着一点一点捋着那打绞的肠子,挖出来一把把消化不了的草料。然后,守了它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它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抱着它的头就号啕大哭!”
他说:“你知道吗?今天青马带你跑起来的那种步伐,叫作‘绷子’,就是四蹄全速,那是最快也最让人舒服的一种跑法。”我重重地“嗯”一声:“可不,反而慢步走让人受不了。”他叹口气:“青马是匹年轻力壮的马,我的枣红马可不行喽!但它跟我走的地方最多!”我问:“最远去过哪里?”他说:“厦门。”
是厦门一家游乐场雇他们去的,给的价钱高,小张算过,一年下来,吃穿用度除开,够他添置三匹俄罗斯种的马匹。他当时是带着三匹马去的,我问:“那两匹马呢?”小张没说话,拿着小匕首在羊腿骨上慢慢剔肉,剔下来,又小心地蘸着孜然、辣椒粉送到嘴里咀嚼起来。半晌之后,他痛快地说:“都死了!一匹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倒下就起不来了;还有一匹,迷路走到高速路上被车撞死了。剩下的枣红马当时也病了,我抱着它给它下了死命令:你是北方的马,我带你回家,你死也要死在北方的草原上。然后,枣红马好歹跟我回来了,你看,就是现在不能跑‘绷子’了。”
我喝了一大口酒,慢悠悠地唱起一首歌,那是一首蒙古的歌,说的是草原的马儿要回到家乡,就算蹄子走烂了也要回到家乡。
小张在厦门没有干够时间就回来了,他并没有拿到能买三匹俄罗斯马的钱,还白白搭上了那两匹马的性命。他说他不要钱了,回来之后,也不打算再出门了。
夜深了,酒席撤去,小张半醉着谢谢我听他讲这么多话,说这样的客人不多;我也半醉着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马的故事,故事真好。我面颊滚烫,面对黑暗站着,空气清凉。我知道不远处是草坡,模模糊糊中有影子在晃动,那是北方的马儿,吃饱了草,休息,安静地等着天亮,好回到主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