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迷上了书架上那本厚厚的《红楼梦》。彼时表姐妹三四个,课余时间腻在祖父的书房里,争相翻阅这一本书,围在老榆木书桌前读着说着,为书中某个人物的一句俏皮话笑作一团,又因为你喜欢的人物我不喜欢而吵得不可开交。祖父靠在藤椅上,一手扶着眼镜,一手举着书,偶尔看着我们吵闹,平和开心地笑着。母亲或者姑妈总要不时来斥责两句,叫我们不要扰了祖父。祖父会摇摇手说,不妨事不妨事,让她们在这里看吧。姑妈便抱怨,这么小看这个做什么,然而祖父只是笑。满载着书籍似在摇动的藤木书架,古朴沉重的木桌木椅,白瓷杯上氤氲的热气带来满室的茶香,在我们小小的心思里,只有这里配得上来读《红楼梦》。
那是最爱做梦的年纪,书里对古时贵族大家生活细致生动的刻画引发了几个女孩子无边的幻想。这大概是书本最大的魅力之一。我们把自己想象成书中人物,把小小书屋当作大观园里的精致楼阁,大姐是宝钗,端庄持重,兰言解疑癖;二姐是黛玉,魁夺菊花诗,低诵葬花吟;小妹是湘云,娇憨直爽,率真可爱;而我时而反串宝玉,时而装作史太君。杯里的普洱便是妙玉用旧年雪水烹出的好茶,一碟花生、一碟毛豆也成了珍馐美馔。夏日漫长的午后,窗外停留的云朵和窗边微笑的祖父欣赏了一出又一出自家小剧场版红楼梦。
那也是心中满怀美好却假装忧伤的年纪。我们为林妹妹凄惨的结局哭得吃不下饭,相互交换的日记本里,工工整整地誊录着判词判曲、诗词歌赋。《葬花吟》已被二姐背得烂熟,大姐则最爱蘅芜君那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母亲说我们是小孩子家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却私自觉得母亲只知茶米油盐,不懂诗书,不知精神世界。
那时我们自以为懂得,以为宝黛凄美的爱情是书里最大的悲剧。那时我们爱笑爱热闹,悲伤过、叹息过之后便只看、只演前几十回,从黛玉进府到怡红夜宴,最爱的是结海棠社,吟菊花诗。那时我们不解太多人情世故,不解邢夫人因何为难凤姐。
然而,祖父祖母相继离世,叔叔伯伯在除夕夜大打出手,姑妈婶婶互相指责。再后来,我随父母搬离了家乡,姊妹之间的联系也变得淡了。再回乡已是为了变卖祖产,祖父的书房早已零落不堪,老屋即将拆除。长大后的姐妹之间谈笑得体,一如饭桌上的大人般互相诉着想念,实际却客气而疏离。
颠簸返城的路上,莫名地叹一句“三春去后诸芳尽”,母亲竟极自然地接了“各自需寻各自门”。母亲微笑着说,《红楼梦》她也不知读过几遍了。我略略诧异,笑问为何曾对我说少不读红楼,担心我早恋?母亲抚过我的头,说:“你终究还小,看再多悲剧,心里记住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美好,等你像我一般大了,再读时一字一言皆有泪要落啊。”
午后图书馆的阳光金黄,温暖。翻开《红楼梦》,想起挤在一起伏案看书的姐姐,想起捧着白水作品茶状的妹妹,想起悠长夏日里自编自演的红楼剧场,想起默默含笑注视着我们的祖父,心里满是疲倦和痛楚,好像做了一场极累的旧梦。妈,那些人情世故、兴衰成败,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食尽鸟飞、荣华富贵皆成过眼烟云的无限唏嘘,我想我正在慢慢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