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2月24日,在“中央研究院”第五届院士的欢迎酒会上,胡适因心脏病突发辞世。这位载入20世纪史册的知识分子,终敌不过岁月的销蚀,尘归尘,土归土。对于死,梁启超曾有一句名言:“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坛。”从这个意义来讲,作为学者的胡适死于学术工作中,可谓得其所哉。
对胡适的死亡,海峡两岸的反应迥然不同。大陆几乎全部沉默,毕竟,在此之前,胡适已经成为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与之相反,台湾、香港、西方媒体的反应则非常强烈。
那一天,台湾最大的新闻就是胡适的离开。胡适倒下的那一瞬间,现场的吴健雄号啕大哭。紧接着,整个“中央研究院”陷入哭声之中。第二天,苏雪林从报纸上看到消息,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天,梁实秋正在家里看朋友打麻将,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梁实秋和朋友们瞬间怔住了。面对记者的采访,梁实秋脱口而出的是“但恨不见替人”。
在美国,看到消息的张爱玲更多的是惊愕,中国的文艺复兴之父自此飘散如烟。禁不住悲从中来的赵元任则热泪涟涟,相交一生的朋友自此天人永隔。21年后的同一天,赵元任逝去。那一天,同样是在美国,唐德刚、周策纵等人组织的白马社开始筹备“胡适纪念专号”。王叔岷的女儿那一天非常好奇地看着父亲,因为父亲满脸的悲戚与忧伤。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陈之藩在英国曼彻斯特含着热泪开始写《在春风里》;文化顽童李敖开始写《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胡适的论敌徐复观放下对胡适的攻击,开始写《一个伟大书生的悲剧》。那一刻,殷海光真正看到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苍白无力与目光无神,落日余晖里,西边的太阳下山了;那一刻,聂华苓显得有点错愕;那一刻,狱中的雷震满眼泪水,他还要等待很多年才能从监狱中走出来。
胡适死后第二天,狱中的雷震在日记中写道:
昨天晚上听到胡先生去世的消息,做了一晚的梦。先是大哭,梦中哭醒。后来又做梦,和他在一起,先是他告诉我蒋先生叫他组党的事情,他说他有“四不”,所以不愿组党。后来做梦和他在一起,知道他生病,我陪他,又悉他倒地。总之,搞了一晚,直到天亮起来为止。
今日上午看报,我两次流泪,这是卅六年秋葬母以后的第一次哭,可见悲哀之甚。
这里送报人说,拿到报,眼就流泪,许多看报的人哭了。
胡适逝世的当天晚上,蒋介石就得知了消息。当天的日记中,他写道:“晚,闻胡适心脏病暴卒。”简短的文字背后,显示出蒋介石对这件事的吃惊程度。他写了一副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这副挽联颇为精辟,形象生动地道出了胡适的历史地位。在瞻仰了胡适的遗容之后,蒋介石在1962年3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
盖棺论定。胡适实不失为自由评论者,其个人生活亦无缺点,有时亦有正义感与爱国心,惟其太褊狭自私,且崇拜西风,而自卑其固有文化,故仍不能脱出中国书生与政客之旧习也。
蒋介石的这段文字有褒有贬,正代表了他心目中的胡适形象。不过,仅仅过了一天,蒋介石就在3月3日的“上星期反省录”中写道:
胡适之死,在革命事业与民族复兴的建国思想言,乃除了障碍也。
这句话应该是蒋介石内心深处的真实表达。在这位王阳明信徒的眼中,在这位略显弱势独裁而又尊师重道的强权者眼中,胡适终究是革命的敌人,是民族复兴的思想障碍。公开场合,他们两人推杯换盏,但终究是貌合神离。终其一生,胡适都希望做蒋介石的诤友,可惜蒋介石的思想依旧囿于时代的局限,在时代的风云际会中,他困兽犹斗,终究把强权者的姿态留给了历史。那一天,他的儿子蒋经国也去祭奠了胡适,几十年之后,正是他,在风烛残年力挽狂澜,实现了胡适的光荣与梦想。
蒋介石之外,罗家伦也在日记中记下了胡适死后的情形。1962年3月1日,罗家伦在日记中写道:
上午,赴胡先生灵堂,天阴雨,而瞻仰遗容者,仍如潮水一般,以学生、青年为最多;武装朋友亦复不少。有许多是从中南部来。据最后统计,约二万多人,可见胡先生思想与行谊感人之深。
除此之外,罗家伦还在3月13日的日记中写下了胡适留给江冬秀的遗产情况:
正午十二时,胡先生治丧会在行政院会客室开,为墓地、遗著及遗嘱,均有讨论。墓地我们都主张在研究院内,闻胡夫人近又犹豫。胡先生遗产,台币不到五万,美金一百余元。
台币不到五万元,美金一百余元,这就是胡适死前的最后财产了。1917年一去北大就拿260块大洋的胡适,在民国时期拿着“民国第一高版税”的胡适,“誉满天下,谤亦随之”的胡适,在其晚年,其实也穷困得紧。然而,也正是这经济窘迫,显示了他的人格。
晚年的胡适,爱说一句古语:“贤者不虚生。”胡适是不是贤者,至今还有争议。不过,作为一个人,他确实做到了“不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