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有一件小小的趣事,老在我的记忆里晃动。
那时学校由造反派掌控,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清晨全体师生必须出操。其实当时学校早已停课,出完操后什么事也没有了,大家便作鸟兽散,因此,出操是造反派体验掌权威仪的唯一机会。
老师们都是惊弓之鸟,不能不去;像我们这批曾经对抗过造反派的学生也不能不去;只有几个自称“逍遥派”的同学坚持不出操,任凭高音喇叭千呼万唤,依然蒙头睡觉。这很损造反派的脸面,于是他们在一次会上决定:明天早晨,把这几个人连床抬到操场上示众。
第二天果然照此办理,严冬清晨的操场上,呼呼啦啦的一群人吃力地抬着几张高耸着被窝的床出来了。造反派们一阵喧笑,出操的师生们也忍俊不禁。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了,难道强迫这些“逍遥派”当众钻出被窝穿衣起床?如果这样做他们也太排场了,简直像老爷一样。于是造反派头头下令:“就让他们这样躺着示众!”但蒙头大睡算什么示众呢?我们边上操边看着这些床,这边是凛冽的寒风,那边是温暖的被窝,真让人羡慕死了。造反派头头似乎也觉得情景不对,只得再下一道命令:“示众结束,抬回去!”那些“温暖的被窝”又乐颠颠地被抬回去了。后来据抬床的同学抱怨,这些被抬进抬出的人中,至少有两个从头到尾没有醒过。
示众,只是发难者单方面的想法。如果被示众者没有被示众的感觉,那很可能是一种享受。世间的惩罚可分为直接伤害和名誉羞辱两种,对前者无可奈何,而对后者,那实在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一个人要实现对另一个人的名誉羞辱,需要依赖许多复杂条件,当这些条件未能全然成熟时,就很难真正达到目的。
让他们站在寒风中慷慨激昂吧,我们自有温暖的被窝,尽情酣睡。
(张建中摘自文汇出版社《山居笔记》一书,辛 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