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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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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舒
来源:读者

  佛教虽然流派众多、戒律纷繁复杂,但有“五戒”是各派都要遵从的: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苏曼殊一生,竟五犯其四。

  第一次出家,苏曼殊就犯下了杀生大戒,他抓了一只鸽子,躲到后院做五香鸽子吃,并因此被逐出寺门。他似乎还不以为然,曾向人津津乐道此次被逐事件,并作为素材写进小说中。之后他又参加“拒俄义勇队”“华兴会”等革命组织,舞枪弄棒,并多次参与武装起义、暗杀行动的策划工作,在第三次出家后不久,苏曼殊还曾经打算组织人枪杀康有为。

  没有路费的时候,这和尚也犯过偷盗戒。1903年,苏曼殊打算去香港,陈独秀等执意强留,自己又没有路费,便偷了章士钊30元钱卷铺盖走人。第二次出家后,他还偷了师兄的度牒和钱:“出门(指离开《中国日报》出家)后,茫无所之。既而囊金欲尽,相识者荐往惠州某庙落发……惟地方贫瘠,所得每每不足果腹。曼殊知不可留,一日乘师他往,遂窃取已故师兄之度牒,及其仅存之银洋二角以逃,当行至省城,乘轮船抵香港,银洋二角,仅足以充船费。”这里的“已故师兄”,是和他同时受戒的僧人博经,苏曼殊偷了他的度牒,后在长沙使用的大红名片即署“博经”二字。在其《〈焚文典〉自序》等文落款中亦有“博经”字样。

  苏曼殊的犯戒,确有种出家人的天真,一如他会问章太炎:“子女从何而来?”章太炎觉得很无聊,叫他去买“市间男女卫生新论之书”找答案,苏曼殊却说:“不然,中西书均言须有男女媾精,而事实上则有例外。吾乡有其夫三年不归而妻亦能生育者,岂非女人可单独生子,不需要男子之明证?”苏曼殊没钱了,孙中山和廖仲恺资助他200元,当晚,苏曼殊广邀朋友,说是有钱了,晚饭请客,居然还邀了“债主”孙中山和廖仲恺,廖仲恺有些生气,孙中山倒是一笑了之,居然还真的去赴宴。可见挚友之间,确实明白,和尚的天真,是真的天真。

  苏曼殊平生最爱只有两样,美人和美食。苏曼殊的画难求,他自己的规定是,如果是美人来求,“每画一幅,须以本身小影酬劳,如果是男子即一概谢绝”。不过,为了美食,似乎美人也是可以不要的。《太平洋报》总编叶楚伧请苏曼殊作《汾堤吊梦图》,屡索不遂,于是心生一计。有一天,他闲谈时告诉苏曼殊,上海新到了一批进口的五香牛肉,据说非常香,“闻香下马者不知凡几”,他好不容易购得3斤,还有摩尔登糖和吕宋烟,一并放在楼上的美术编辑室,邀请苏曼殊有空品尝。苏曼殊一听到牛肉和糖,连忙前往,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叶楚伧即在他身后锁上房门,声称,曼殊若不完成《汾堤吊梦图》,就别想出来。最终,苏曼殊投降了。

  苏曼殊对食欲的控制力堪称天下倒数第一,他写信给柳亚子,信中谈及自己病中贪食,颇为诙谐:“病骨支离,异域飘零,旧游如梦,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医生大吃年糕,故连日病势,又属不佳。每日服药三剂,牛乳少许。足下试思之,药岂得如八宝饭之容易入口耶?”在写给另一位朋友的信中,苏曼殊又说:“月饼甚好!但分啖之,譬如老虎食蚊子。先生岂欲吊人胃口耶?此来幸多拿七八只。午后试新衣,并赴顺源食生姜炒鸡三大碟,虾仁面一小碗,苹果五个。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他明知多食伤身,仍然对各类佳肴欲拒还迎,照单全收。有一次,苏曼殊去易白沙处做客,宾主相谈甚欢,到了吃饭的时候,易白沙用中餐款待他。好家伙,苏曼殊真是食量惊人,总共吃下炒面一碗、虾脍两盘、春卷十枚,还有许多糖果。易白沙以为苏曼殊手头拮据,多日挨饿,才会这样狼吞虎咽,便邀他明天再过来坐坐。苏曼殊连连摇头说:“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如此豪饮雄食,朋友们戏称他为“糖僧”和“牛肉大师”。为了吃的,苏曼殊甚至可以用锤子敲落镶金的假牙,只为了拿金牙换糖吃,章士钊为此还写了一首诗调侃他:“齿豁曾教金作床,只缘偏嗜胶牙糖。忽然糖尽囊羞涩,又脱金床付质房。”

  在男女之事上,苏曼殊似乎一辈子都很矛盾。早在1908年尚在佛学院(南京祗洹精舍)任课时,苏曼殊就浪迹女肆,大吃“花酒”。陈陶遗曾在青楼大声批评苏曼殊:“你是和尚,和尚本应戒欲,你怎么能够这样动凡心呢?”而对苏曼殊吃花酒之前必先诵经一通,柳亚子也专门写文章痛骂。在上海时苏曼殊曾昵一妓,寝于斯,食于斯,衣服杂用之物,咸置其处,几视其家如同己室。与其共衾共枕,更不待言,而终不动性欲。妓以为异,问其故,曼殊正容曰:“精神之爱也。”柳亚子曾代为解释:“释衲以来,绝口婚宦事。晚居上海,好逐狭邪游。姹女盈前,弗一破其禅定也。”

  苏曼殊的一生,有好几段令人唏嘘的爱情。13岁时,他曾在上海跟西班牙人罗弼·庄湘博士学习英文,庄湘有一个和苏曼殊年龄相仿的女儿,名字叫雪鸿。苏曼殊对这位女子似乎并没有一见钟情,但雪鸿却爱上了这位浪子。1909年,苏曼殊前往南洋,在船上,他巧遇准备回西班牙定居的罗弼父女。在到新加坡的前一天,雪鸿送给苏曼殊一束曼陀罗花和一册自己珍藏的《拜伦诗集》——这本诗集是由苏曼殊翻译的。诗集的扉页上,有佳人一张小照,照片的反面,有“曼殊惠存”四个字。苏曼殊深为感动,在雪鸿所赠诗集的扉页上写下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诗:“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临别时三人皆潸然泪下。此后苏曼殊在给友人的信中坦露自己爱慕雪鸿的心迹:“南渡舟中遇西班牙才女罗弼氏,即赠我西诗数册。每于榔风椰雨之际,挑灯披卷,且思罗子,不能忘弭也。”

  15岁那年,苏曼殊随表兄到日本横滨求学,当他去养母河合仙氏老家时,与河合仙的姨侄女菊子一见钟情。菊子身上,一定有苏曼殊养母的影子,温柔而娴静,所以苏曼殊一生,都没办法忘掉这段恋情。苏家强烈反对这门亲事,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甚至斥责苏曼殊败坏了苏家名声,并问罪于菊子父母。菊子父母盛怒之下当众痛打了菊子。当天夜里,菊子居然蹈海而亡。这令苏曼殊深感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回到广州后,他便去蒲涧寺出了家。

  苏曼殊在红尘中翻滚,也忘不了自己僧人的身份;可是开始念经,又不忘红尘种种。比如和艺妓百助,依旧是一见钟情,依旧是火热恋爱,苏曼殊甚至给刘三等好朋友写信,寄去百助的小像。朋友百般相劝,苏曼殊不以为意,只说一句:“不爱英雄爱美人。”可是最终,两人依旧分道扬镳,分手时,苏曼殊再赠百助诗:“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甚至在1909年8月,从日本回上海的船上,苏曼殊说起这段往事,同船好友戴季陶和阎锡山等人有意逗弄曼殊,假装不信此事。曼殊在情急中走进舱内,捧出种种女子的发饰给大家看,而后全部抛进海中,转身痛哭,众人都惊呆了。经历了此事的陈独秀特别写诗记之:“身随番舶朝朝远,魂附东舟夕夕还。收拾闲情沉逝水,恼人新月故弯弯。”离开日本后,他仍然会想起百助,曾写《寄调筝人三首》赠予百助,诉说相思:“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无语正黄昏。”

  为了逃避爱情,苏曼殊曾经发愿要去佛的故乡印度一饮恒河之水,可是途经锡兰时,苏曼殊又对华裔女子佩珊情不自禁,自感六根不净的他觉得愧对佛祖,只好悄然回国。

  1918年,苏曼殊两次进住上海宝昌路某医院,钱用了不少,可病老是治不好,于是苏曼殊就请好友周南陔代他向医院方面交涉,那个医院的院长也不多说,就拿出从苏曼殊枕头边搜来的糖炒栗子,让周南陔无话可说。后来转到上海广慈医院,医生仍然严禁他吃糖炒栗子,可他当作耳旁风,照吃不误。死后,友人还从他的枕头下搜出很多糖炒栗子。

  苏曼殊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他写信给在广州的胡汉民,并附一纸让胡转交萧萱,信上只画了一个鸡心,旁边注明“不要鸡心式”。谁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有萧萱叹着气道:“和尚就要死了。他大概是想托我在广州买一块玉佩,好带着去见他地下的未婚夫人吧。”于是萧萱立即去珠宝店买下一块方形碧玉,托徐谦火速带往上海广慈医院。原来和尚在16岁时欲东渡日本寻母,却没有盘缠,得父亲为其订下姻缘的富家女子雪梅以随身玉佩资助,方得成行。等到苏曼殊回国,雪梅已红颜早逝,这也许成为苏曼殊在病危时仍不能释怀的事情。

  1918年5月2日,玉被带到上海,和尚已在弥留之际,他强撑着用手把玉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含笑辞别人世,和尚大归矣。临终遗言:“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好友陈去病、柳亚子等集资为他在杭州西湖西泠桥畔孤山北麓做坟,和名妓苏小小的墓南北对望。

  (自 在摘自中信出版社《山河小岁月》一书,李 晨图)

所属《读者》期:《读者》2015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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