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又跑到高山上去,像是探访老朋友。
这道绵延意大利北境的阿尔卑斯山脉,被称作“大天堂”,确有人间仙境的气度。在山谷溪流边扎营安顿下来,每天,便往四周深山里走。山的夏装色彩缤纷:翠绿的草坡,苍郁的丛林,层层叠叠,村屋与路边都盛放着鲜花,小店里摆满了羊皮、牛角、牛颈铃、山果酒、奶酪、蜜糖。游人不绝,有时使人忘了是身在深山呢!我们不禁嫌太热闹了。
这天,我们不去寻名川胜境,只是沿坡后一条旅游指南上没有提到的小路而上,途中也没有遇到人。好曲折的山路啊,像缠山而上的绳索,小汽车似是旋涡上的小艇。好不容易上到山巅,静静的丛林间有个湖,然后转进一条小泥路,更是崎岖了。愈走愈窄,前面似是无路了。岂料,一转弯,豁然开朗,宽阔无边的斜坡上,满是鲜花彩蝶,远望环绕苍郁的险峰,真是山外有山啊,围绕着这个高谷,似是个巨大的窄颈酒壶。走啊走,直到“壶底”,再没有车路了,只有几间小石屋,似是牧牛人的居所。
我们两个大人、两个孩子,背起轻便行囊,踏上屋后的羊肠小道,往山上走,愈是走得高走得远,愈是感觉到人的渺小。远望常年积雪的山峰,时间似乎也凝固了。可是,时间仍流逝着,转眼又近黄昏,我们再下到“壶底”处,往那几间小屋附近走去。咦,竟然有间小小的咖啡店,在此荒野无人之地,颇叫人讶异。走进去,厚石室里有几张笨重的木桌椅,墙上悬着干花木杖,充满浓浓的深山气息。
没有人。我们正要在一角的桌边坐下,忽然见到桌上放了本书。一看,竟是黑塞的《乡愁》!我差点儿没嚷起来,这本曾使二十岁时的我神魂颠倒的书,俨然有点儿旧情人的意味,久已没想起来过了,连黑塞的作品我也已多年没再读过。在这儿,人迹罕至、牛羊野花之地蓦然遇见,真是意外。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走过来,笑了笑,匆忙地拿开了书,怕占了桌上的位置。我冲口而出说:“我很喜欢这本书。”他听懂了这句法文,答道:“我也是。”
原来他的法文很有限,只勉强明白了我们要的饮品,然后他想跟我说什么,意大利文我不懂,他只有笑着走去取饮料,然后坐到旁边的长木凳上,那儿搁着个木吉他。呷着冰凉的桃茶,莫名地很快乐。这么个偏僻山岭,有个陌生的年轻人在享受着一份我曾经心爱的宝藏。
这时,有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走进来,还以为是客人,原来是店主的朋友,在一角叮叮地弹起吉他来。女孩是初学的,拙嫩的音符像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精灵,探头探脑地跑出来,跃满一室。
然后,又有个稍胖的少女进来,仍是他们的朋友。她坐在长凳那边,只一会儿,却走到我们的桌边,指着小淮的胸前,笑盈盈地说:“泰泽?”
小淮戴着条项链,坠子是只张开翅膀的白铜和平鸽,有点儿像十字架的形状,是年初她到泰泽度周末时带回来的纪念品。那是法国中部一个小村庄,是推动天主教和基督教等联合运动的大本营,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是充满理想的青年。
“我在几年前也去过呢!”胖少女拼凑起几个法文词,使我们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到这只和平鸽,她像是很兴奋,相信泰泽那种开放而特别的气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猜她是很高兴遇到有同样经历的人,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话,我都听不懂,只见她老是笑嘻嘻的。
坐了一会儿我们便得离去了,结这么简单的账,他们也要看价目表,像是很不习惯,相信是因为顾客实在太少吧。他们齐声跟我们道别时,竟有点儿像朋友了。走出去,背后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吉他声,在寂静的山间让人觉得特别空灵。
我们一面下山,一面谈论着:这几个看似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选择到这样的深山中开设这么一个情调迷人的店,伴着书与音乐、和平与理想,一天中也不知可以卖出多少杯咖啡,却没有减少他们的欢笑声,这是多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啊!这几个抛弃了现代文明,投入大自然怀抱的年轻人,使我们这些冲不出尘网的人羡慕不已。
实在太喜欢那个壶形高谷了,隔两天我们再次前去。行了半天山路,黄昏时又经过那间小咖啡店,便进去喝杯冰茶。没有吉他声,里面空无一人。才坐下,有人从后室推门进来招呼,是个中年胖子,腮边一抹青灰的胡楂儿,有点儿邋遢。这儿太荒凉了,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年轻人在两天间添了二十岁?
“吃晚饭吗?”他问道。煞是奇怪,还不到六点,谁要吃晚饭?叫了饮品,他懒洋洋地端了过来,又垂头丧气地走到门边,呆看着无尽的野花草。小室里静寂的氛围压着人,我坐了一会儿便要离去。
随口对那个人说:“这儿真清静。”
他懂法文,愤愤地答道:“太静了,这种地方,鬼也不多来一个。”我呆了呆,只听他又气冲冲地说:“本来电视台说会派外景队来拍摄这儿的风景,介绍给大众,便会有很多人来。岂料他们没有这样做,连旅游指南书上也不见提到一句,谁会摸到这儿来?”
正因这样,此地才保存了清新自然的风貌啊……这句话,才上到喉间一半,便被他怒目睁眉的神色吓得吞回肚中了。相信他跟人谈话的机会不多,越说越起劲:“我打错算盘啦,好辛苦积到钱来投资这小店,以为找到宝,竟是血本无归!”
原来他才是店主!不禁问道:“前两天我们来过,见到几个年轻人……”
他唉声叹气地说:“那是我的侄子和他的朋友,来这里度假的,已经走了。那天我有事下山,他代我看店。唉,看到别的山谷里,都是生意兴隆的……”
回程的路上,静静躺满一地的松子、无边的野花,竟好似也染了店主苦涩的神色。有人的地方便有人间烟火,高山深处也不例外啊。书声、乐声、和平鸽,都只是我们这些愚蠢的城市人一厢情愿的念头。深山的咖啡店,一点儿也不浪漫,我只能嘲笑自己。
(六月的雨摘自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神秘旅程》一书,吴冠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