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逛中药房,并非专门去买药,只是随便看看。置身中药好闻的气味中,有虚幻感,仿佛在一直跟人约会,无须落实到婚姻,自适又淡定。多宝格的抽屉,一层一层地叠加,像一个个甜美的梦,夯实又铺张,拉开来又推进去,里面藏的都是有好听名字的草药。许多中草药,都是先闻其名,后识其身,就像先看爱情故事后恋爱一样,总有些恍惚感。我们中间隔着一层光阴,明晃晃的,惹人流连。
达尔文把《本草纲目》说成是“1596年的百科全书”,我时不时翻翻,不同的版本都拿来,看看有什么异同。李时珍的伟大,在于把植物分为草部、谷部、菜部、果部、木部,又把草部细分为山草、芳草、毒草、蔓草、水草、石草、苔草、杂草等。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非常惭愧,作为一个乡里人,日日与植物为邻,却一点感觉没有,那些存在千年的植物,竟被一位古人的慧心点燃了,多少年来,一直给人以荫泽。
《本草纲目》翻得久了,不免思考,我们与植物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相互依存,相互照拂?好像植物给予人类的永远多一些。夏天,熬点儿车前子的水喝,一来降暑,二来消炎;冬天,在猪小排里加几段淮山药,可以补气。中医最讲究气。听来一个真实的故事,某人为一方首富,每年都要吃上几万元钱的冬虫夏草,最后把好好一个身体搞垮了。可见,草药不能随便吃,得讲究个度,一旦过了,反而有害。
有很多草药的名字富含哲学意味,比如独活、决明子、九里明、丢了棒、王不留行、十大功劳、雪上一枝蒿。你看,雪上一枝蒿,看似遗世独立的一个名字,实则有大毒,用之,得当治病,失当致命——其实它的功效无非祛风湿、活血止痛。还有独活,非常慎独的一个名字,用它的根治病,可止头痛、牙痛、腰痛,唯独气虚的人不能用。想想也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人家都独活了,说明生命力强大,肯定愿意与气盛之人结伴而行,气短体虚的人肯定受不了它。这就是命相上所说的相生相克吧。宛如男女之间,气味相投者才能在一起把日子过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万物都在遵循着一个道理,你我不过是棋盘上的卒。
年轻时喜欢草本植物,可能出于一种纯粹的天然喜好,慢慢地,年岁渐长,再来重温这些,恍然大悟,原来可以读出“道”来。《道德经》讲道,《论语》有道,《庄子》明明也在布道……人愈活愈老,竟处处见道——曾经读《本草纲目》,是被李时珍的文风所吸引;如今读,悟出世间万物里都有道。一个人内修到哪一层,就可以悟到哪一层,一点不带掺假的。
在香港,我买回豆蔻膏,既可以平息幼儿的咳嗽,又可以缓解大人的头痛。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本草的影子,一年年里,我们相互需要着,难以分开,宛如纯洁的水源,日夜流淌。
(阿 万摘自清华大学出版社《万物美好,我在其中》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