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填过一份问卷,问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我当时认真地说了一通傻话:住在幽静的木屋里,附近有一面湖,湖水旁有草地。白天在湖边跑跑步,晚上倒杯啤酒坐在走廊上听蛐蛐叫。反正大致是瓦尔登湖的中国版吧。谁料没过多久,因为换工作,我有几个月没事干,真可以到乡间小住一阵。朋友把钥匙拿来,撂下我一个人在那儿修养身心,说是“换换脑子”。虽没有湖,住的也不是木屋,但确实幽静,也有大片的草地。不怎么有蛐蛐,但能听到远处村子里的狗叫。每天我都散步到几百米外的小卖部买点吃的喝的,然后端着易拉罐啤酒坐在院子里听狗叫。按理说,这是内省的好时机,离开紫陌红尘的喧嚣,擦拭心灵上的灰尘,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却是:“要是能上网该多好呀!要是能上网该多好呀!”
有过这段田园牧歌式的经历,我有时会纳闷:野花绿草很好看,但长年累月地看不会闷吗?大部分人应该还是会闷的吧。略萨的《情爱笔记》里有一个人物,当别人跟他描绘“牛群在芳香的野草上徜徉”之类的美景时,他生气地喊叫:收起牛群野草小木屋的这一套!没有了现代文明的衬托,那玩意儿有啥意思?“如果有一天,地球被摩天大厦、金属大桥、柏油马路、人工花园、岩石铺地的广场、地下停车场覆盖,整个地球都浇筑了钢筋混凝土并成为一座无边无际的球形城市(很好!到处都是书店、画廊、图书馆、餐厅、博物院和咖啡馆),我会举双手赞成!”听上去有点可怕,但如果非要选择的话,我也会选球形城市吧。
古代文人许多喜欢写隐逸诗,这个题材成了文学中的一种神话。很多士大夫当着官,也要写首诗表明一下心志,描绘自己的理想生活:摆脱名利场上的纷争,归隐田园,种种地,喝喝酒,何等快活?当然他们大多不种地,主要是看别人种地。但在他们的设想里,看别人种地也很快乐,“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话是这么说,真看多了也闷。人的思维需要外界刺激,尤其是经过高频度刺激的人,忽然被切断了刺激源,就容易处于麻痹状态,时间长了就觉得单调了。辛弃疾写了好多赞美田园生活的诗词,我就学过一首:“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生活真是押着韵的美好。可一旦朝廷有起用的意思,辛弃疾也顾不得看溪上青青草了,急吼吼地出发,“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当然辛弃疾是为了报国、中兴,但设身处地替他想想,也未必就丝毫没有解闷之感。
除了田园,文学里的另一个神话是故乡,且经常和田园神话纠缠在一起。前一段时间大家都在写“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感叹一份曾经的美好在渐渐消失。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中国乡村开始凋敝,这是事实。但是很多感叹不是为了哀婉这个,倒像在构建一个关于过去的田园神话。如果过去真的这么美好,那我们这一代人都胡折腾了些什么啊?
也许就像一句名言说的:过去显得美好,不是因为它们真的如此美好,而是那时我们年轻。青春在某种程度上是残酷的,心理往往要像蛇蜕皮那样蜕下血淋淋的一层,才会成长。但另一方面它也不乏美好:那时的荷尔蒙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烈酒,未来空旷得像走不到头的地平线,没有方向却充满力量。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都因新鲜而格外美好。我们感怀的从来不是真正的故乡,而是在故乡里流淌的童年和青春。
我的故乡是一个三线城市,每次回去多少都会发现它的变化。上学时走过的林荫路变成了专卖店,曾在夏夜里坐着喝汽水聊天的马路牙子也全无踪影,这当然会让我有些伤感。但这座城市没有沦陷,只是在成长——抛开了我,自己成长。我曾站在故乡中学的门口,看着从那里涌出的孩子,热泪盈眶。20多年前,从那里背着书包走出来的少年里,也有我。而我眼中沦陷的现在,正是这些孩子们拥有的青春。它何曾真的沦陷?
对于田园和故乡这两个题材,无论说得太多,还是说得太伤感,都容易流于虚伪。随着时间的变化,故乡再也不适合我了。就算老了,我也不会回去定居。我和这个城市相遇,然后分开,带着一些恨也带着一些爱,然后和它各自成长。这就是整个故事。就像奈保尔在《米格尔街》结尾里描写离乡时的话:“我步履轻快地朝飞机走过去,没有回头看,只盯着我自己的影子,而它就像一个小精灵在机场上跳跃着。”
(何 卓摘自《财新周刊》2015年第9期,王 青图)